-探索 Elfriede Jelinek 眼裡的睡覺與醒悟
假如依照普遍傳說的版本,《睡美人》裡的公主,一睡便睡上了一百年,成功給她一吻,把她弄醒來的王子,理應是不同年代的人!童話中的時空,或許真不用那麼講究,「王子/公主」式的「美好結局」,也隨大家的「良好意願」,就連國王皇后等也「醒過來」的「時候」,誰真箇關心這一切背後,可真有值得商榷和不合情理的時空矛盾?相隔一百年的存在背後,究竟誰沒醒?誰仍在睡?也許一切可預言的都只是「假設的」、「單向的」、「一廂情願的」投影式結果而已,獨缺可梳通箇中情理的思考!
公主的在睡前醒後之間,難道世界如故事中假設的:她和它,同時停頓了?
在格林兄弟(The Brothers Grimm)述說的版本中,正藉歐州活在浪漫主義的世代,對處於1812年的他們來說,或許公主應是一百年前的人,在她入睡期間,錯過了法國大革命後重要的啟蒙年代:由思想以至科學,雙雙邁向百花盛放的時光,給隨之而至的工業革命提供了重要的橋樑!直到王子聽聞傳説,去尋找公主,他「來到樹篱叢時,他看到的全是盛開著美麗花朵的灌木,他很輕鬆地就穿過了樹篱。隨著他在前面走,身後樹篱又密密地合攏了…」,這種書寫,正回應著工業革命下世界朝向城市化的冷漠,反映作者渴望回歸大地自然,尋找真我的浪漫:公主,成為引發行動幻想的部分。她的世界,仿如被遺忘了的「美景」!
但時間流轉,對步入二十一世紀、長期倡導女性主義、抗議對女性作出任何形式暴力和欺壓的奧地利猶太裔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來說,理應如何看待公主睡過了的一百年?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二十世紀,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對訣,最後步入自由市場經濟和極端資本主義化的年代,女人尋求命運自主的故事,又怎容得下一個「睡美人」?難怪她會延伸撰寫自己版本的《睡美人》!對活在「資本父權」(capitalist-patriarchal)、消費主義(consumerism)和體制剝削(system exploitation)下的社會,如睡公主這樣的故事和人物,既代表著長期受支配下無休止的被複製著的「神仙故事」(fairy tales),每充斥著以父權主導的語言及文化困局,混雜著未有探究的「公共史料」,把民間傳說、廣告、媒體文化、地方色彩和連鎖式「廸士尼化」(disneyfied)的不同語體,壟斷尋常視界!如此場境下,對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來說,惶論一切有關如何看待「公主」的編撰,所欠缺的是,一次認真面向「我」的書寫!
於今日眼界,公主的世界,是早被他者安排的「宿命」,她聊是人家(商業)眼中複製的「傾慕對象」,名號以外,人性、品格、內在全然缺席!她猶如是一個早被訂定的「空洞人物」,其存在格局,隱藏著重重未有揭示的「荒謬内部」:
公主是國王和皇后的「夢想物」:
「國」之「王」和「他(支配)的女人」所夢想的,是否同時被經常用作公關投影,以繼續燃燒著「百姓的(消費)期盼」?
「國」之所以,意味著以「集團權力」支持著有關存在的狹義道德論述,如昔日二次大戰下的奧地利,曾幾臣服於德國納粹主義,把猶太裔的「國民」欺壓,其中「猶太女人」的「夢想」又被視為何「物」?
[「夢想物」的基本條件是,「她/它」必須「聽講聽話」,臣服於權力遊戲!]
公主一生是完滿皇后浴池中一隻青蛙所架構的「預言」:
「皇后」出浴,或許是(如廣告中)她一再被安排公開的「私人空間」,好建築可「合理釋放」出「青蛙(慾望)夢幻」的市場宣傳策略!
「預言」的架設,可借用作「心理樣本」,替管治者合理化一切相關行動!
[當代的「預言」,畢竟是廣告商爭相提供的「心理消費技藝」!女性身體是被長期引用的、「有效益」的「物化對象」(objectified subject)!]
公主是國王和皇后舉行慶祝盛宴中的「寵幸對象」:
好讓百姓也對「王權」的「生育/生產」慶典,投入同等支持的期望……
好讓大眾繼續模倣,以「盛宴」延續商機,生產「吉祥物」!
[今天電視飲食節目和酒樓飯店,多少強調「宮廷盛宴」,其中推銷的「寵幸情意」究竟從何而來?]
公主是「巫師 」(女智者)的「送禮(詛咒)對象」:
女巫師的「智慧」,其「行動動機」畢竟在乎於國王賞賜的「黃金餐碟」……
邀請巫師的數字不可超越(常軌下的)「十二」,第十三名代表「不智」!「有常」和「非常」的邏輯,畢竟充斥著當權者自由挪用的迷信和粗劣拉扯的判斷!
[今日的「巫師」,應是占卜的人(或是政治說客),其「眼界」又多看風轉「卦」!]
公主當真是世人羨慕的「孩子」?
這「孩子」是一個只須按照雙親的賜與、不需要有「可愛、謙恭、甜蜜、仁慈和聰明」以外個性的人!
當「被看見」成為存在價值的核心,孩子的心中早給「世界眼」奪走了靈魂!
[又或是,倘若「孩子」不按可預計的「成長規劃」,便會失去了值得「世人羨慕」的價值!]
公主是十五歲便成為體現「邪惡咒語」的「犧牲品」:
由出生到被詛咒成真,「公主」是被「公眾意志」主宰著一切的「睡仙(魔)」!
當成長的階段,一再被規範化的情況下,一生中,多少「年紀偏見/恐懼」應運而生?心靈咒語,畢竟成為當代社會的特產,以保障相關行業的「持續發展」!
[或許,公主自出生,便一直被人家價值催眠,她早便「睡」了!]
公主因好奇碰上一部織布機,才墮入詛咒圈套:
為何「好奇」和「織布機」被設計成「起咒入局」的媒介?
「織布機」背後的「精密世界」,究竟不是「公主」可用手拈上的!
[香港社會的教育,早把「好奇心」搬進監牢,方便等級管理!]
公主一睡便睡上了一百年:
歷史,仿似每百年一大轉,奈何各年代的「王權」,總希望世界不變!
當世界都同時停頓了,一切價值同時「入睡了」!
[只是,她入睡的百年間(以近代史算),是女性主義逐步抬頭的重要時光⋯⋯]
公主長睡的存在價值,只為「等待『王子』一吻打救」而已:
也許她的「美」,正因她長期處於(被支配)「入睡」的狀態!
也許她的「美」,正乎合當權者的心理需要,方便安排任何與「入睡」相關的「管理行動」!
[等待「白馬王子」的迷思,成就了多少向女人埋伏的商機?]
公主是「王子」願意冒險去尋找傳説中的「芳容」:
兩個相隔一百年的國度,輾轉因何連接起來?
王子所聽到的「傳說」,是否為尋求人間「早已不存在的(獵物)珍品」?
誰知王子不是一個「城市獵人」,追蹤任何可滿足幻想的、或嘗試挽留早逝去的「過去時光」?
[芳容,是今夕振興女性市場的最大賣點!]
公主,畢竟是「美麗終局」的「美睡代言人」!
換言之,對任何超級王國來說,必須創造可滿足大家眼下乎合道德慾望的「公主」,必須具備種種「恰如其份」的「睡姿」,儘管是在「家」或「國」的角度,儘管是「睡前」或「入睡」的狀態,「無聲接受」是一種「終極教化」的佳模!
如是般,所高談的「睡美人」,她的聲音彷彿早被周邊市場價值訂定了「存在」的方位,其「美」怎辨?當人物只按著族群或「國王意志」眼下合情合理合法的「兒女乖巧行為」,「美」的尺度,也許深值參詳。當任何價值指標,是按照特定程式和規格去釐訂出來的,追蹤它形成的脈絡和成因是此間最起碼要做的事……
童話故事,作為一種小說體裁,其對象是兒童。所謂要「適合兒童」閱讀的前提下,它大多數是成人按「童蒙」或「教育」的需要而撰寫或改編的故事。從人類建築族群生活開始,故事是文化傳承的重要工具,它的形態,主導著兒童日後對日常文化價值取態的樣式。問題是,當成人眼下的「成長」,是按照自身成長的有限記憶,加上群聚文化的「集體期望」,真箇理解兒童成長本質,以及願意觀察其實際需要的,恐怕又是另一深具關注的議題。按今天幼兒教育,強調智能、心理和身體發展的平衡,如尚・皮亞傑(Jean Piaget)等心理學家,早提醒我們有關兒童六歲前的身心經驗,會深切影響著他們往後性格和人生價值的取態。換言之,童話故事的角色,默默可以給孩子種下不尋常的夢想和念頭。
究竟如格林兄弟《睡美人》般的童話,建築著怎樣的潛在價值?在連成人也可能缺乏驗證其內容,直接傳遞故事給孩子的情況下,人物角色背後的「玄機妙算」,在可能盲從的傳說下,不斷「鞏固」著一系列幾可種下長遠惡果的「偽社會及行為價值」,重複被引用,以完成體制上的理想管治條件:「好好睡著,不要醒來!」
女孩子的個性,在長期按照「睡=美」、「金碟=智慧」、「王子=生命救星」、「寡言=美德」、「織布機=詛咒」、「十二=合理」、「十三=不吉祥」等等「處世價值」下,又怎教耶利內克去接受如此處事樣式的「女性價值」?
按芬蘭及美國民俗學者安蒂・阿爾奈(Antti Aarne)和斯蒂思・湯普森(Stith Thompson) 的童話故事分類法(簡稱AT分類法),童話故事《睡美人》(Sleeping Beauty)是屬於「普通民間故事」中的「魔法故事」,聚焦在有關「親人」被「超自然力量(魔法)」下的遭遇。故事版本眾多,其中以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 1628-1703)和格林兄弟的版本最為廣傳。不同「版本」的出現,意味著故事演化的必然性,隨不同地方和時代的文化背景,故事所衍生的「內涵」和「意義」,亦隨之而改變。
但誠然,一切的「改變」,其本質和內容,在今天只追求市場效益的世代裡,誰真箇會追本朔源,再深思種種變遷的內裡乾坤?不同版本中的差異,又三番給市場粉飾,掩蓋了當中可能涵蓋的另類版本,說及國王「本來無比暴力和色情」的部分……
公主何以睡著了,其中可出現的場景,一直是被「美化」或「簡化,方便流傳而已!
童話,對象也不一定全是兒童,也包括「負責講故事」的成年人。換言之,當中含有不少教化氣味。自古以來,由民間事件或傳說到演變成「童話故事」的過程中,多少「詮釋」,亦默默隨時代文化不斷的移動,文化價值亦同時進行蛻變:無論在人物的型態、描述的手法、故事的意境等等,箇中的地緣情感,與文化內置的道德精神,循作者的再造語境,進行著不一樣的「魔法調教」,引發出不一樣的文化閲讀!
「魔法」,一直以不同的姿態存活著……
其中例子是:澳洲作家和電影導演茱利亞・李(Julia Leigh) 於2011年拍成了同名作品“Sleeping Beauty”,試圖把我們拉回現實中,聚焦在一名嘗試自立的年輕女子(不是「公主」),為生存而自主陷入「魔法」中,甘願服催眠藥,以滿足上流有錢老翁的性幻想,從中賺取生活費! 於李的眼界,她以黑色細緻的篇幅,給年輕女子建築了立體的存在處境!所謂「魔法」,聊是求生戲謔,各適其位的追求存在(或死亡)的可能出口!
而耶利內克對《睡美人》進行的「再創作」,是深值參詳的。她以舞台劇本的形式,重點抽出「公主」和「王子」兩個關鍵人物,同樣以戲謔姿態,揭開「童話故事人物」長期隱蔽著的「文化偽裝」(cultural camouflage),透視它如何把人的存在實體抽空……
舞台,遂成為「故事解剖場」,給角色打開長期不為人叩問和懷疑的面相!
耶利內克把本應睡著的公主,讓她打造成成「可自由引用潛意識說話」的「現代女性」!當外界假設她長期在「睡眠狀態」,再沒有「肢體運動」,劇作家覺得:這並不代表她的腦袋停止運作!在被人家「安排休息」的身體,依然會「作夢」, 更何況是一個有「巫術附身」的靈軀,理應有其「不尋常存在」!耶利內克遂以不尋常的語法,以反戲劇(anti-theatre)的眼界,把角色撕開,教她毅然跨越如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式、深切影響著德國和奧地利作家意志的「格言」: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1]她讓公主說話,以凌勵的「語話行動」(speech act),給角色重新建築長期被忽視的女性面貌:
我應有「我的生存方式」!
(我可如何啟動語言想像,去形容我底生命邏輯?)
我可以改變我觀看時間的法度!
(我假如引用反義詞去重組論述等待的內涵……)
我應重新理解睡前、睡眠和睡醒之間的意識鴻溝!
(我的口音和語法或因此按身體狀況調整著不一樣的出路……)
我要在醒來一刻,主宰意志的去向!
(我會重組任何同形異義或同音異義的文字,打開和生死聯繫的出路……)
我要給人家言論進行密集解鎖!
(我對每日語體、語系、語法、語義、語素和當中可能廠隱蔽於舌頭底下的聲音重新拼出另外意思……)
我要細緻的再閲讀身體上出現的任何痛楚及尋常容易輕輕帶過的表徵!
(我容許自己自內而外的調控,摸索如何再發出的每一個音色、音調、音節和音韻……)
我要觀察每一個念頭的移動方位!
(我解放自己去學習組織句子樣式的結構和組合條件……)
我拒絕成為人家意識的俘虜!
(我行使運用動詞的自主性,以活躍更多不同異常的意識詞彙和字數……)
我嚴正釐清我是我你是你的生活領域!
(我對任何語言以至身體暴力堅持抗爭到底,以解開對自我不公的疑慮……)
我是否成仙或死去都在乎於自己的志氣!
(我的話我的意全在於我不再沈默!)
恐怕以上都不可能是「童話世界」中「睡美人」會承載的內涵!
我想:「睡覺」和「醒悟」也理應是自主的!
一百年前後「時」「間」的移轉和觀望,公主和王子的世代本屬「跨世代」的「吻合」,彷彿迴避性別根本的差異,又或是因循的合理化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杜撰」,把一切想像撥入「性別隸屬」(gender subordination)的循環,一再將兩性「永恆」的鎖在以他者成全存在和愛情的定義!
耶利內克和格林兄弟先後著作或重構《睡美人》的於不同世代,似遠還近:前者在2000年以舞台劇作面世,後者在1812重整故事於《兒童與家庭童話集》(Kinder- und Hausmärchen,KHM),在「後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之間,各自探索「個體」在大環境下可重構的情懷和領域,二者均延伸著對抗工業革命及資本主義世界所牽連的人文境況。
超越兩百年光景,在電影院中迪士尼世界中的《睡美人》和劇院重複再上演的兒童劇,好像又一再把時間鎖住了!誰在劇場裡睡著了?可有夢見「睡美人的真實世界」?
時代不斷在翻轉,只是有些東西,雖「改頭換面」,但依然重複著,不願醒過來而已!
香港,充斥著「睡美人」的追隨者!
我耳邊,又聽到耶利內克在《睡美人》如是說:「您是一個動物,王子先生!而我相信我是一個事件,因為我發生了,不是因為我穿了什麼。雖然以前我的衣服總是被渲染,好像它是我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我始終是同一個人,否則我根本不可能發生,否則我只能不斷地變,人們就不會在照片上認出我來了。比如您,王子先生,現在是另外一個人。對我來說您最好還是過去的您。也就是說我沒必要變著法兒地打扮自己好成為誰,這一點是肯定的。」
何應豐/二零一七年二月十九日
[1] 誠然,維根斯坦從不喜歡人家亂把他説的話作文章索引,於他而言,他的每一句是有深遠哲學基礎的。這句亦然,它意指"神、愛和詩歌等東西,是人類動物唯一值得關懷的事。皆因這些東西蘊含超乎常理可領悟的內涵,用任何方式去討論它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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