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塊巨大而空白的畫布前面,Mo坐在一張籐椅上,戴著耳機,一邊喝著茶,一邊似在自言自語⋯⋯【 其實她在給自己做一個特殊訪談:「和『一棵樹』聊天的聲音紀錄!」
【 耳機中傳來的,是一個以高科技探測出一棵樹在一天中發出過的音頻紀錄⋯⋯
【 Mo似懂非懂的,斷斷續續的開展一段「對話」。她的聲音,同時變成在畫布上另一棵樹的構圖,猶如一個AI系統在按照「聲控」開展著枝葉的發育,茂密稀疏不一。筆觸,隨Mo的心事和疑惑,一步步由實變虛,樹的輪廓亦變得非常詭異⋯⋯
【 樹的開展,是一棵古老的細葉榕,貌似錦田水尾村的「鄉親」,它的聲音,層出不窮,若重若輕,背後「故事」,像細說香港往事⋯⋯
【 Mo是一位38歲的母親,在大專教書。這天,因身體出現一點狀況,她嘗試給自己一個靜下來的下午。她一邊喝茶,一邊進入了日前學習「禪繞畫」的「意識狀態」,猶如借那次特殊經驗,省思自身的日常⋯⋯
【 以下是「對話紀錄」(有關樹的聲音是另一領域的延伸想像和創作):

「今天我決定什麼事也不去想⋯⋯」

「⋯⋯」

「一棵樹會思考嘛?」

「⋯⋯」

「這杯茶可有你的味道?」

「⋯⋯」

「就是愛胡思亂想,身體才出現問題⋯⋯」

「⋯⋯」(頻率有輕微一刻的改變,之後,又回復「正常」⋯⋯

「一棵樹的身體感會是怎樣的?」

「⋯⋯」

「今天有風,你一定有感覺⋯⋯」

「⋯⋯」

「我自小不怕風,可能因為肥⋯⋯」

「⋯⋯」

「你的脂肪和人的脂肪功能應好不一樣⋯⋯」

「⋯⋯」

「你不會肥,應該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

「這隻杯子,是一個容器!茶,喝完了,可以再倒下一杯⋯⋯」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身體其實也是一個容器!只是太複雜了⋯⋯」

「⋯⋯」(風繼續吹⋯⋯

「承載著的,有多少是廢物⋯⋯不是嘛?」

「⋯⋯」(風的速度,時急時緩,又或是停了好一陣子⋯⋯

「我介意我肥!究竟是『介意』或是『肥』本身早出了事,合成出連串失焦或失了控的『意外』?今天,仍沒有搞清楚⋯⋯」

「⋯⋯」

「你的身體癢嘛?」

「⋯⋯」(異常奇怪的音頻,好像在說話⋯⋯

「找醫生,形容『痕』、『癢』是最難溝通的。不獨是皮膚的,是身體最深處的地方,如千蟲在爬行⋯⋯」

「⋯⋯」(音色似多了外來干擾⋯⋯

「哈哈,你一定明白!每天多少蟲蟻在你身上走過,甚至在你身上挖個洞,在裡面築巢⋯⋯」

「⋯⋯」

【 畫布上一點一線的呈現一棵樹的細節,由地面的根開始,循Mo的語話節奏,如「禪修」般繞著的圈圈點點,模模糊糊中見到「細」、「葉」、「榕」合成著一種型態⋯⋯

「家中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容器,有些早忘記放著什麼,從沒再打開⋯⋯有些,是長期空著的⋯⋯有些,不知不覺存在著,莫名的佔據了生活⋯⋯」

「⋯⋯」

「身體不也是一樣嘛?」

「⋯⋯」

「我時常懷疑自己在課堂上究竟在想什麼⋯⋯在說什麼⋯⋯」

「⋯⋯」

「腦袋這容器最難搞!」

「⋯⋯」

「對!樹沒有腦袋!我想你不會明白的⋯⋯」

「⋯⋯」(地面似突然震動了六七秒⋯⋯

「連醫生其實也不會完全明白!我的身體和我的腦袋,其實也不完全是我的⋯⋯不是嘛?」

「⋯⋯」

「假如我是一棵樹,就不用介意自己夠不夠聰明⋯⋯」

「⋯⋯」

「或是怕做一個笨蛋!」

「⋯⋯」

「太在意人真傷腦筋!做一棵樹應自在多了!」

「⋯⋯」

「也許樹也有『在意』的時候,只是處理的方法不一樣罷⋯⋯」

「⋯⋯」(似是一塊葉正要脫落而發出的聲音

「『在』和『意』之間,沿著幹和根的支持,起動的都是全身感知系統,沒有自卑心或自尊心,沒有傲慢與虛妄⋯⋯」

「⋯⋯」

「不需要學位!不需要考試!不需要貪婪!不需要幻想和愛欲!不需要不需要的東西⋯⋯」

「⋯⋯」

「你的需要,大自然本來就提供著⋯⋯」

「⋯⋯」

「不是嘛?只是人太自大了⋯⋯」

「⋯⋯」

「記得每次又陷入困境的時候,我只會一再找上你⋯⋯」

「⋯⋯」

「仿效你的身體感,想著,看著,感受著⋯⋯」

「⋯⋯」

「無『我』意識下,看到自身承載著許許多多的垃圾⋯⋯」

「⋯⋯」

「雜念飛騰的日子,連喝一杯茶的味道也說不出來⋯⋯」

「⋯⋯」

「只是盲喝⋯⋯」

「⋯⋯」

「你不會罷!每一滴雨,滲透在泥土的水份,一點一滴,自然的珍惜⋯⋯」

「⋯⋯」

「從出生到現在,附加在身上的意見和價值觀念,似乎一點好處也說不上⋯⋯」

「⋯⋯」

「那層層疊疊在世世代代裡的莫名⋯⋯」

「⋯⋯」(整棵樹似突然在搖動⋯⋯

「那些無法完全理解或弄清楚的需要和不需要⋯⋯」

「⋯⋯」

「重要嘛?真的沒什麼重要的⋯⋯」

「⋯⋯」

「看著你,教我安心!」

「⋯⋯」

「教我身體鬆綁!教我重複審視根幹!享受風⋯⋯和陽光⋯⋯」

「⋯⋯」

「你會痛嘛?」

「⋯⋯」(異常的音頻良久穿透著整個空間⋯⋯

「我目睹過窗外一棵一步步被砍掉的樹⋯⋯只剩下一點點可坐著的墩⋯⋯」

「⋯⋯」

「如是一個月又一個月,它慢慢又長出新枝新葉⋯⋯」

「⋯⋯」

「被砍下來的,成就著周邊樹群和植物以至動物生機的補給站⋯⋯」

「⋯⋯」

「真的不簡單!」

「⋯⋯」

「只因一個圍欄,你的命運便給人挾持了⋯⋯」

「⋯⋯」

「我突然在想⋯⋯假如我是那棵樹⋯⋯」

「⋯⋯」

「真的可以重生嘛?我不敢相信⋯⋯」

「⋯⋯」

「不是念頭!不是信仰!是本能!」

「⋯⋯」

「昨日重聽自己那年的訪談錄,發現自己關心的事⋯⋯」

「⋯⋯」

「真的只是如此那般嘛?一堆堆的⋯⋯」

「⋯⋯」

「文化土壤⋯⋯連水也在變質⋯⋯」

「⋯⋯」

「看到的、關心的⋯⋯無謂的感覺⋯⋯」

「⋯⋯」

「將一切都附上名號⋯⋯」

「⋯⋯」

「就像你旁邊給人掛上的名字牌⋯⋯」

「⋯⋯」

「我們的心事⋯⋯都給掛上了標記⋯⋯」

「⋯⋯」

「那份想蠃想佔有想被看見的存在感⋯⋯」

「⋯⋯」

「直至身體的痛⋯⋯」

「⋯⋯」

「就是連痛也不放過!痛,給人提供了龐大的市場需求!」

「⋯⋯」

「你如何處理痛啊?」

「⋯⋯」

「如痕癢⋯⋯」

「⋯⋯」

「我一直學習,回到像你的想像⋯⋯」

「⋯⋯」

「回到本然自在的⋯⋯在⋯⋯」

「⋯⋯」(一陣狂風似要把樹連根拔起的狀況⋯⋯

「只是人又一再將你簡化,變成物資看待⋯⋯」

「⋯⋯」(狂風添上暴雨下撐著的聲音

「三億多年的存在⋯⋯」

「⋯⋯」

「一下子被砍伐了多少⋯⋯」

「⋯⋯」

「其實你們樹界也無時無刻的在競賽⋯⋯不是嘛?」

「⋯⋯」(狂風靜止,一切靜得出奇⋯⋯

「你們鬥高鬥壯鬥深鬥延伸⋯⋯一樣在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只是默默的⋯⋯長年累月的⋯⋯死纏不放⋯⋯」

「⋯⋯」

「或是不斷變種變形變格⋯⋯」

「⋯⋯」

「天地⋯⋯不仁!」

「⋯⋯」

「只是看不見!只是,你們的壽命長多了,可以緩和的去選擇⋯⋯」

「⋯⋯」

「在每年被砍掉150億的速度計算,你的時日,似乎,正面臨從來未有過的威脅⋯⋯」

「⋯⋯」

「我的痕癢,相對微不足道⋯⋯」

「⋯⋯」

「 一天,假如我的莖不能再拉長⋯⋯

一天,假如我木質變壞⋯⋯

一天,假如土地給坑渠管阻塞了交通⋯⋯

一天,假如被砍掉變成木材⋯⋯」

一天,假如我落入一名科學家的狂妄中,誓言把我再造⋯⋯」

「⋯⋯」

「六萬多不同的品種,為什麼這天選中了你?」

「⋯⋯」

「在亞熱帶地區,你生存的或然率比我高很多倍!」

「⋯⋯」

「你的皮不像人的臉那麼薄!」

「⋯⋯」

「假如將整個軀幹分解,今天多少產品倚賴著你提供不同素材,滿足著不同生產線上的訴求?」

「⋯⋯」

「我家裡有多少物件和你或你的同類有關?我們從來沒有問過你喜不喜歡!哈哈!真的笨,誰會愛被砍伐?」

「⋯⋯」

「似乎,我和你們,在生活上息息相連了許久,卻少有關注過你的感受⋯⋯」

「⋯⋯」

「似乎,只要有錢,一切都可以買到!像是理所當然的、合法的掠奪!」

「⋯⋯」

「而我一直關心的事,好像和你的存在沒有什麼關係⋯⋯」

「⋯⋯」

「直到⋯⋯再找不到人去理解的時候,才想到你⋯⋯」

「⋯⋯」

「我的肥瘦,我愛不愛吃什麼!我的見識只為多點選擇!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投訴和比較。關心成績好壞和能否去麥當勞吃雪糕。如何應付排山倒海的考試!補習,考試,再補習,再考試!現在我成為將這些事情延續下去的教師!我的結婚懷孕,我同樣延續著生產生存和生活的大小事。今天,我用竹籤插死神台上的蟑螂似乎是異常的『變態事件』!唯一和你直接發生關係的是聽老人家說戰時要吃樹皮的事。不同時代的變遷和環境,把人堆塞在情理矛盾之中,都是說不完的家常爭執,拉張著誰比誰犧牲更多的比試。只是,人總會過世!走了的不再回來,卻留下一大堆死纏不放的道德倫理和虛榮慾望,把一代又一代人穿梭在甲縫間,強制去學習面對衝突和交往的竅門,心得各異⋯⋯工作和壓力,似攣生兒般不捨不棄!我有時懷疑,當我給孩子餵食母乳的時候,可有沒有放出點點寬容?還是,孩子在吸吮著我的焦慮,吸吮著我傳承著的生活壓力?」

「⋯⋯」

「聽說你已在這地方豎立了幾百年,目睹的人,不知過了又過了多少個世代⋯⋯你有發現什麼嘛?或是,你單是好好守護自己已很不簡單!從你的皮,看到你的『心』,長期挺直腰桿,大觀周邊走過的日子!葉的數目,和每年變色的速度,似在乎於天氣、濕氣、物氣、蟲氣、人氣和一直長期依存一起的生物與土壤,混成的世界又是一個怎麼可能的奇妙境況⋯⋯」

「⋯⋯」

「今天的新聞,如是吹著戰地風聲,誰知明天會怎樣?」

「⋯⋯」

「一棵樹本來不用裝修!只是,在我們這城市,恐怕一棵棵的『被裝修』去了!怎麼可能沒有感覺!你本來的成長,沒有壓力,只是一天一天的好好面對自然,牽掛也沒什麼用!本來大地是你的床,只是一塊塊土地被侵佔或污染,可有被人類拉著一起沉淪的感覺?
當你的皮出現異常斑點⋯⋯
當你的幹被挖出一個洞,貫入腐蝕性的液體⋯⋯
當你一朝莫名被砍伐⋯⋯
當鳥兒都赫然飛走了⋯⋯
當紅火蟻群湧進入你的主幹⋯⋯
當人不知道年輪的意思⋯⋯
你的聲音,究竟可傳多遠?多遠?」

「⋯⋯」

「身體的痕癢,好像一直在向我提出抗議!那是醫生不會關心的。一系列的生理數據,一張張的電子測試紀錄,一幅幅透入筋骨的X光掃瞄,只是不同切面去看身體在長期以來結集出來的痕跡和現象!我無法想像醫生如何為我的身體下判斷!無法接受這個哪個的事後意見⋯⋯」

「⋯⋯」

「我相信,或是我以為,自己沒有去做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奈何,如果我可以借上喝下的每一口茶,游進這身體管道,審視四十年來因執著、因受教、受罰、受壓、受辱、受授、受權、受惠、受理以及種種受不了的一切因緣,身體的痕癢,似乎早在不自知的時候,開始萌芽,開始向我提出抗議⋯⋯」

「⋯⋯」

「你不也是一樣嘛?你承受的也應該不比我少!難得見你依然自在⋯⋯或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投影?萬物的合成和異化,遠至星麈莫及的領域⋯⋯我愛⋯⋯自己⋯⋯其實是對天地本來的好奇⋯⋯奈何因傲慢和無知,又把身體的宇宙錯過了認真相遇的時光⋯⋯」

「⋯⋯」

「茶,早涼了!心思,又不知蕩到現在什麼地方!腦海,浮現昔日一位教授唯我獨尊的在演講,那神情,怎地成為了許多人想成就的『成功例子』?滑入手機,充斥著這樣的臉孔⋯⋯

「⋯⋯」

「茶,涼著⋯⋯」

「⋯⋯」

「小腿又傳出痕癢的訊息⋯⋯」

「⋯⋯」

「今天,沒有風喔!」

【 樹,一直傳出連綿起伏的「迴聲」,和畫布上的筆觸,似在自若的一起跳著「雙人舞」。只有Mo完全墮入自己的世界,對聲音和畫面,由始至終,沒一點察覺,剩下是空洞的語話⋯⋯

【 畫布上的「細葉榕」,重重葉子,似和風漫天紛飛,把樹幹弄得搖搖擺擺,甚至朦朧得不見到影蹤了⋯⋯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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