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娜,快五十歲。她坐在一棵巨大石牆樹下的長石凳上。風很大,葉子沙沙作響⋯⋯
【 樹影,似流過牆上石塊,再移植到地上。天娜,擔天望地的,難得閒著⋯⋯
【 風,沒有要停止的跡象,此起彼落的,像在借樹作樂,撰寫一首《秋風起》的交響曲⋯⋯
【 徐徐風起風落,「音樂」似打動著天娜的神經,她伸手拾起飄過的落葉,細看其形其色,也摸摸它,嗅嗅它⋯⋯
【 一位已過八十的老伯緩緩走進,坐在長凳上。他似是「街坊」,凝望著天娜,神情自若。憩坐,似是他最享受的「日常事務」⋯⋯
【 天娜似熟悉這老伯,向他點了頭,繼續落葉的冥想⋯⋯
【 兩個人,似合成著一幅教人冥想「天地友誼」的圖畫:她一邊享受那時那間葉葉片片的釋然,一邊聆聽老伯吱吱唔唔的破碎語音⋯⋯
【 間中傳來兒童嬉戲的聲音,附近應是一個孩童遊樂場⋯⋯
【 老伯開始他另一天石牆樹下的故事,斷斷續續的,零碎的東拉西扯⋯⋯
【 天娜不知聽過了多少遍,但絲毫沒有厭惡的痕跡,還間竭性坐在石凳上聆聽,猶如有所感觸⋯⋯

「好大風⋯⋯今年天氣很反常⋯⋯」

「有沒有發現那些樹葉,小小的一塊一塊⋯⋯」

「有不同的記憶?」

「榕樹的葉特別小,很密!可以在石牆上生長的,真不簡單!」

「一粒種子,乘著風,抓住牆的隙間,一直攀一直爬⋯⋯」

「看,多高!」

「應有近百年歷史⋯⋯」

「現在的護土牆是用水泥加固,沒辦法生長的⋯⋯」

「不像以前,這些麻石,一塊塊的⋯⋯可以透氣⋯⋯」

「我想沒有太多剩餘的古牆樹了⋯⋯」

「像玫瑰里這地方,還有多少人在意這石牆樹?幸運沒有給無良企業剷除⋯⋯」

「百年間的改變,就算是落葉,目睹這區域的它們,葉紋裡,自有記載⋯⋯」

「人喜歡以樹去形容家族的發展,其實是完全不對的!只看到外貌,沒有認真深究⋯⋯」

「根本沒有好好理解樹的成長⋯⋯」

「每棵樹,本質都是一個總體生長的事情⋯⋯在命名的過程中,把樹的概念又斬得肢離破碎了⋯⋯」

「⋯⋯每棵樹的不同部分,不斷完善整體運作,生機處處⋯⋯」

「一家人會嘛?」

「家庭樹!不對!完全比不上去⋯⋯」

「古牆石澗之間,似乎都隱藏著說不上口的人間!淨土,只有樹才明白⋯⋯」

「華人發明『想』這個字,其『相』在『木』,正是觀樹的心得!」

「沒有道德!只有連接天地氣場的慧能,每日隨著變化,調整著生機的路徑⋯⋯」

「不會背叛或捨棄!只有不斷更新調節!任何外來棲息的蟲蟻鳥物,一概兼容!直到人一棵棵的斬下來⋯⋯」

【 天娜聽到這些,好像若有所思。手上的葉,突然受壓,變成粉碎⋯⋯

「你知道嘛?一棵樹也有它的『家庭』,它『看到』的世界,是無限延伸的世界⋯⋯」

「沒有謾罵!沒有人倫般關係!沒有⋯⋯」

「它的『哀/愁』,只是和光和氣共存共榮的起起落落⋯⋯」

「葉不會埋怨樹技!枝不會理怨樹幹!幹不會埋怨根!成果否,不會是任何一方的獨立成就!」

「露出的氣根,最教我感動!自然生態,自有無限活力⋯⋯」

「今天風大了,我敢打賭它們早一塊兒起動⋯⋯」

「沒有上下!沒有先後!只有一起乘風的韌力⋯⋯」

「它的『意識』,『型態』直率簡單卻又好不簡易!」

「枝和莖從來一直聊天,生色都反映在葉子上面⋯⋯」

「最近科學家發現,它們都會發聲!」

「就算沒有風,它們都會經常性在動!只是我們沒看到而已⋯⋯」

 

【 孩童嬉戲的聲音斷斷續續,像風一樣⋯⋯天娜被聲音吸引,停止了一陣子,隨後取出彩虹粉筆,開始在地上給葉子「上妝」⋯⋯

 

「只是⋯⋯我們沒看到而已⋯⋯」

「想像在石隙間中長大,好不容易!人,只會幻覺⋯⋯」

「樹的『地盤』,無不順應環境!局限,都是人為的⋯⋯」

「人走了,剩下多是沒長進的記憶!」

「葉,落了,新葉又隨著日月亮出點子⋯⋯」

「誰說樹沒有『尊嚴』和『傲氣』,在乎我們的眼界放得多遠!」

「狂風的日子,它從不缺力氣,剛柔並濟!我們遇到問題,又是怎樣的情景⋯⋯」

「人愛什麼都給予命名,連風也不例外!儘管如此,什麼溫黛、愛倫、貝茜,這一棵樹都經歷過了⋯⋯」

「枝,斷過!葉,散落一地!」

「根,仍抓得緊,一點沒有鬆懈!」

「風,翻來覆去,總會重訪!那又如何⋯⋯」

「又如何⋯⋯」

「斷了便斷了,追尋亦奈何⋯⋯」

 

【 天娜突然呆了一陣子,隨著孩童聲音遠去,她徐徐拾起石牆下的掃把,猶似某部電影中被迫掃街的「瘋婦」,仿效輕柔姿勢,炮製一場和落葉漫舞的妙景⋯⋯
【 天娜彷彿有過的百般委屈,唯借落葉擦地的聲音,送走哀愁⋯⋯
【 只是風繼續吹,一邊掃,葉又被吹起,散開,又給掃回來。天娜卻十分有耐性的,似是另一種和心事交談的方式⋯⋯
【 老伯似乎不見得對天娜行為感覺驚訝,反之,他繼續樹的聯想⋯⋯

 

「隔鄰的李階小學,多年來的學生,是這石牆樹的見證!他們也許從來沒想過,就連昔日的李先生,也曾在這裡乘涼,那是十九世紀末的事了⋯⋯」

「一棵樹,不需要學校!它有本然自悟的慧能,隨風搖曳,自由的開枝散葉⋯⋯除非,有人干擾⋯⋯」

「人生出事,多是學校種出來的⋯⋯」

「枝葉比鄰,沒有高低尊卑,它們都自在的聽風觀色⋯⋯」

「抬頭一看,它們都順著風,謹守著分寸!一旦脫落,便乘著風,悠然飄下⋯⋯」

「時間,猶如一個無底的『容器』,當中,一起延展的根幹,採光吸氧,運轉生機⋯⋯」

「沒有誰比誰好!」

「周遭,條件不一,『形』和『影』之間,還有許多看不到的東西,也不用猜度,隨風便好⋯⋯」

「默默的動能,在萬化氣候間,『進/退』的分寸,仿如協作著一首悠長的天地奏鳴曲⋯⋯」

「宇宙波瀾,無不紀錄在樹幹樹枝樹根裡,隨著光影水氣演化,收放自若!」

 

【 一陣狂風吃起地上落葉,天娜剛剛掃起的一堆堆葉子,給風捲起,如同和天娜伴舞⋯⋯
【 天娜竟然也順著葉子的飄移,紓解蕩漾心緒⋯⋯
【 孩童的歡呼聲從中略過,驟似給葉子添上色澤⋯⋯

 

「人,似早喪失了那份約束力!處處都按投資盤算世界,少理自然機活⋯⋯」

「父,母,如是!由第一刻背上那身份開始,才開始體驗背後相連的一切,一切⋯⋯約制,從何說起?」

「昔日在石縫中長出的苗,難道今天已變成『老大』?」

「黃泥涌道和藍塘道上的石牆樹,不會稱兄道弟!山村道和司徒拔道的,可會是景賢里旁那石牆樹的姊妹?所謂『根正苗紅』的幻想,從來不存在樹的世界!」

「多蒙蜜蜂雀鳥,把種子擴散!」

「落「牆」生根的,今天幾多仍深耕不倒?人稱的『伯公樹』,皆因它見證著許多年代,『目睹』過多少人的離合悲歡⋯⋯」

「『伯公』的『鱗爪』,沒有階級意識!」

「誰家媳婦受了委屈,它沒有『意見』!誰人丈夫專橫不解,它如是往陽光伸展!『伯公』本來沒有『伯公氣概』,都是人的誤會⋯⋯」

「它沒有不快!也沒有意執!」

「誰說『伯公』作息正常,不管風吹雨打?只是它有著不尋常力氣,時刻沉著消解暴風雨的侵擾⋯⋯」

「倘若人學到『伯公』三分的沉著,許多悲劇也許有不一樣的出口⋯⋯不是嘛?」

「『伯公』不用談婚論嫁!生命本然,自有它安頓延年養生之道,不用擔心情慾,不用墮入怨懟!只是隨風飄遠,或借蝴蝶效應,借石縫隙間,繼續開枝散葉⋯⋯」

「如果我循種子抓住的第一粒泥土,紀錄這棵樹走到今天的千萬發枝葉的旅途,可真有明白:一心一意不在『仁』!在天!和地!」

「他們也叫我伯公了!哈哈,這個伯公真的沒用!看,什麼事?一家從來不是一家!根本沒有可能⋯⋯」

「一個家一點也不像一棵樹!一個家,不知是多少個家混雜而成的⋯⋯我們卻幻想著:一家人要如此如此⋯⋯」

 

【 風,稍緩和了!天娜,也停了下來。一陣子,又拿起粉筆,誓要畫出一棵「家庭樹」,只是,碰上其中「枝節」,無法延伸⋯⋯

 

「不要叫我伯公!我沒有這棵樹般寬大胸懷!」

「不要叫我伯公!我根本沒有那樣的智慧⋯⋯」

「不要叫我伯公!我連孫女兒也挽留不住⋯⋯」

「不要叫我伯公!我快成為下一個被遺忘的老頭,目睹過的來來去去:死去的,離開的,逃亡的,就連年輕的也不放過的男人女人⋯⋯老⋯⋯中⋯⋯青⋯⋯」

「快十一點了,我的孫女兒通常在這時間出現⋯⋯」

「你喜歡下棋嘛?或是喝杯茶,談一下葉落的故事?」

「根,在何處?」

「⋯⋯」

 

【 老伯長久不語!他溫柔的看著天娜,一心想看她完成畫作⋯⋯
【 一個女童的笑聲滑過,風又吹起來了!
【 天娜手執一片剛吹過的嫩葉,神色罔然,片刻,將「家庭樹」化成一個又一個心型的彩虹,畫上蝴蝶,盼下一陣風,送出願景中的「種子」⋯⋯
【 老伯看著風,露出絲絲微笑,便走了⋯⋯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八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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