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間內有兩盞巨型的燈,看似同一款式,卻又像各持「立場」,亮點不一。牆壁附近,還有一張木梯,可爬高至天花板。整個空間由一塊塊不同大小的正方鋪砌成,一些似是發了霉的鏡,一些早變黃了,上面都是蒙上鐡銹般,二者沒有規則的同時存在著⋯⋯
【 L 似在夢境,尋找父親的故事。她看來強行自在,嘗試保持身體清醒,但神情似不知應如何安頓自己的樣子⋯⋯
【 L 已五十歲,但身體魄力仍旺盛,好奇的心教她堅定持續行動⋯⋯
【 隔空傳出兩個男人的對話,像是她的爸爸在接受訪問⋯⋯
【 究竟是L 幻想出來的「訪談」,還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實況」,便難以稽考。只見L 在房間內迷走,直至發現每塊鏡子背後,似一幅印象畫的碎片,她好奇逐一翻轉,最後像要重組板塊,尋找可能的「父親拼圖」⋯⋯
【 房間,驟然變成一個巨大的立體拼圖室,是一個可以「上天落地」去作出改變的「世界」⋯⋯
「她是你的女兒?」
「⋯⋯」
「她常常提起你。對你十分尊敬!」
「⋯⋯」
「聽她說你是一位法官?」
「⋯⋯沒什麼大不了⋯⋯」
「怎會?大家覺得當法官德高望重⋯⋯」
「⋯⋯」
「聽她說當年你是曾上山下鄉的知青⋯⋯」
「⋯⋯」
「『向荒地進軍』的經驗如何?」
「已過去的事,不用提!」
「那段時間可有改變了一些東西?」
「任何事,都在改變著一個人⋯⋯」
「你有和女兒分享過那些年的事嘛?」
「有什麼好說?」
「不也是滿懷熱血的事嘛?」
「⋯⋯」
「你是女兒的偶像喔!」
「⋯⋯她就是事事一知半解,沒有好好讀書⋯⋯」
「嗯⋯⋯」
「事情從來沒有那麼簡單⋯⋯」
「她年輕時,怎會懂?只知你是一個法官,地位崇高⋯⋯」
「⋯⋯」
「不是嘛?」
「可不要談論這個嘛?意識形態的事,不好說⋯⋯」
「為什麼?」
「你看看她⋯⋯」
【 L一下子將房間內許多「鏡片」翻轉,由牆壁到天花板,猶如把空間翻開了很多個洞⋯⋯
【 面對那些「洞」,L試圖用旁邊的板塊填補,只是,每移動一塊,「新的現象」又出現眼前,教她摸不著背後的脈絡⋯⋯
「她生命力很強!」
「⋯⋯」
「都是你的影響罷?」
「她就是不聽話,才有那樣的遭遇⋯⋯」
「聽說你管教十分嚴厲⋯⋯」
「怎可以不管?連自己兒女也管不了,如何管人!」
「⋯⋯」
「要知我的位置。不小心,可以禍及全家!」
「長期以來社會壓力可不少,是嘛?」
「怎可能少!只是她就是不理,愛往外面跑⋯⋯」
「你的心理壓力可真不輕⋯⋯」
「⋯⋯」
「你的工作可有影響你對兒女的教育?」
「不全是我說了算!還要看他們怎樣理解⋯⋯」
「確實是的。你下放的經驗可會影響了你往後的判斷?」
「都是依法辦事罷⋯⋯」
「如何理解和執行還在你喔!」
「一切都按程序和指示而已⋯⋯」
「那你對孩子的判斷呢?」
「⋯⋯」
「對不起!我是好奇,你可有懷疑過自己的判斷嘛?」
「怎可以懷疑?要幹下去,就是要按本子走⋯⋯」
「你覺得女兒沒有跟上?」
「倘若她真的跟上,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可有覺得她讓你失望?」
「⋯⋯」
「她真的很欣賞你。她也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真的清楚嘛?」
「作為法官,你如何看自己?」
「都是過去的事,不用提了⋯⋯」
「怎會?那是你大半生的工作⋯⋯」
「⋯⋯就只是工作罷⋯⋯」
「很多人因為你的判斷影響了一生喔!」
「他們自己必須為自己負責!」
「就是因為沒按本子?」
「制度如此!也不是你我設計的⋯⋯」
「你女兒就是不想跟著走喔⋯⋯」
「結果代價就是如此!」
「你不想她開心嘛?」
「⋯⋯」
「還是因為她是女,輕重不一樣?」
「不好說⋯⋯」
「你的心可曾經出現過一隻獬豸?」
「你指迷失方向?」
「⋯⋯」
「我只是行使職權上需要的事,決策不在我!」
「怎可能?」
「說到底,我只是一個依法辦事公務員而已!」
「一位坐在關鍵位置的公務員!」
「⋯⋯」
「法系不一樣!理解便不一樣了。」
「面對女兒,可會同樣如此『施法』?」
「⋯⋯」
【 面對眼前翻開的洞和不同色塊,L似乎在試圖拼出一點邏輯。她迂迴在猶豫和抉擇之間,呈現一種不服輸的生命力氣,慢慢看出點點端倪:她模糊看到父親肖像的片碎!
【 在他父親的獨白開始前,房間出現水的投影,彷彿整個空間置身在水底。鏡片和反轉的畫像色片,折射出異常光影,教L的行動更顯艱鉅⋯⋯
「隔了這麼多年,她已離婚,再嫁到香港了⋯⋯」
「⋯⋯」
「雖然運氣不好,但沒有挫敗她生活的意志⋯⋯」
「⋯⋯」
「可有想過女兒的生活信念源自你?」
「⋯⋯」
「就是沒有因艱難而放棄⋯⋯」
「⋯⋯」
「你可有想放棄過一些東西?」
「⋯⋯」
「假如你不是法官,你會做什麼?」
「我已退休了⋯⋯」
「假如今天你再見到女兒, 你會想和她說些什麼?」
「⋯⋯說聲對不起!」
「⋯⋯」
「捨下官職那天,我去了游泳。一個人。在一個沒有人的泳池,一直游,慢慢的游,只有水,和我,游了個多小時。游完那刻,身體好像魂飛魄散,最後莫名痛哭了一場⋯⋯」
「⋯⋯」
「法,如水⋯⋯原來,我一直不懂⋯⋯我一邊游,一邊感覺滑過身體的池水。同時,在想:究竟這是怎樣的一個池?這些不斷循環再生的水,充滿氯,一種殺菌的臭氧,它的濃度在看似一個長期定時受監測的機制下受控運作。究竟多少人為因素在干預著『水質』的『雜染』?突然問自己:全身的感應系統是否早麻木了?還是,因過度自我保護意識,把全身觸控長期維持在同一個頻道?我似乎才首次認真去面對一個問題:一個一直沒有勇氣去解開的問題:『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
「就像在倫敦的天空泳池,它以高科技完成的同時,真的可在那裡游泳的都必須是『超級會員』!其他人免問!我好像一直只是一個『高級泳池』管理員,檢查下水的泳客,可有『特殊許可證』、可有乖乖按『使用守則』⋯⋯從來不過問誰製作泳池!從來不過問它的位置和製作過程!從來沒有去懷疑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我只管自己好好去做好一份工作!我只是在決定誰可以下水!誰犯了規?其他,許許多多的疑點,都拉入『守則』作案,秉『公』辦理!我好像就是看不到人的容貌,看不到他們的泳姿,更沒有注意不同身體的不一樣精神狀態⋯⋯」
「⋯⋯」
「哪裡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守則』的書寫,究竟是鎖定了『安全』的方位,猶如製造了一系列不信任的條款,還是先拿走一切『暢泳』的幻想,在長期存在的『恐慌』下完成指定的動作?我的工作,似乎是要確定每位泳客『按章』先沖洗乾淨,才可以下水,再由一邊游到另一邊,再沿指示,離開現場!過程中,又相互監控行為,是否乎合指引!水和質的存在,似乎是最沒人關心的!也不懂或不敢過問!下水,似是一次被脫清光的旅程,周邊有超級電眼監察著一舉一動!下水,猶如先將一切屬於你的東西交出來,一片片的被撕開,剩下赤祼的、不知因何存在的肉身⋯⋯」
「⋯⋯」
「我想我的女兒不明白、亦不想她明白我的工作!她在想什麼似乎不用太在意了!只要她不要求去『泳池』,實質的觀察我的工作便好⋯⋯太重臭氧了!太多了⋯⋯尤其她沒有『免疫能力』,更錯誤把我抬高,看不出我身處的特殊境況⋯⋯」
「⋯⋯」
「浸在水裡面,身體和心靈,好像首次看到道德裁審的荒謬⋯⋯看到⋯⋯自己長期置身在怎樣的一個地方⋯⋯連自己也好像長期在說服著自己:一切會過去的!就是如此,也錯過了和女兒認真相處的時間⋯⋯對她兒時的教導,只是把自己工作上的邏輯,重複附加在她身上,借孩子的行為,印證著連串謊言⋯⋯才發現:長期倚靠著它去成就每天所謂的『現實』,一種只希望『保存會籍』的『現實』⋯⋯」
「⋯⋯」
「在水中央,才明白『法』之自然本質:沒有『法庭』、沒有『道德規律』、沒有『時間觀念』、沒有『應有姿態』、沒有『指定方向』、沒有『目標』⋯⋯『水』的『去』向,自由的隨境而轉⋯⋯」
「⋯⋯」
「不同的水域,在水中央,會有很不一樣的理解⋯⋯當水因外物污染而導致質變⋯⋯游至中段的時候,我感覺全身被一層層油膜黏著,也改變著呼吸的深度⋯⋯我拼命游,記起兒時曾在海灘遇溺的場景!我拼命在水裡爬著似的,想抓住一些東西⋯⋯哪些年,下放的日子,如每日都面對不同浪濤的湧現,求生,好不容易⋯⋯自己不斷問可以如何走上了那麼的一條路:一條只求生存的路!在一個『泳池』安全多了!只是⋯⋯沒有想過,『受保護』的代價竟如此巨大⋯⋯不但沒有了自己生活,更沒有了很基本的尊嚴⋯⋯之後,才知道對孩子的教育方式,只是一種求生求存的希冀,為確保『會籍』⋯⋯確保『關係』和『利益』的夥伴式協作條件⋯⋯一種好像給祖宗骨頭支配著行動的感覺⋯⋯你明白嘛?⋯⋯假如說根本是沒有選擇下的選擇,不如說是自己求存的愚昧⋯⋯女兒應早看穿我了⋯⋯或是不明所以而決定出走⋯⋯去了一個她以為有選擇的地方⋯⋯」
「⋯⋯真的是她的選擇嘛?」
「也許⋯⋯都是沒有選擇下的選擇⋯⋯她愛見到海⋯⋯」
「⋯⋯」
「她不敢回頭問我⋯⋯她知道以我的身份,也沒什麼好說的,也不敢去碰個照面⋯⋯」
「⋯⋯」
「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只知道沒辦法⋯⋯再走一回⋯⋯太累了⋯⋯」
【 L成功完成整個房間的「重整」,將所有方塊逐一翻轉,看到自己父親的畫像,在黑洞和片碎色塊間合成的「不完全組合」⋯⋯
【 一切,在愈來愈渾濁的水影下,L追溯著自己曾尊敬的父親,在剩餘片碎鏡片中同時看到那間的自己,她一臉茫然,似有萬語千言,最後,仍是哽咽在喉嚨間,不發一言⋯⋯
【 最後,L目睹父親的影像慢慢被污水沖走,剩下赤裸發銹的方塊,一棵爬籐科植物從黑洞中出現,抓住牆壁,向四方八面延伸⋯⋯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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