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白色房間,像輔導室。有一張桌子,對邊各有一張椅子,看似對等。
【 一位十八歲青年進入,猶豫坐在那一張椅子,最後選了自己左邊的一張,一臉不安穩的⋯⋯
【 青年等了良久,牆壁透出外面另一個房間,一張長桌,坐著一個人的黑影,似觀看著青年的狀態。慢慢見到,那影子是琳,她的工作是學生輔導⋯⋯
【 時間,似是一種莫名膠著狀態:青年學子,男的,女的,接著一個一個的進出,如夢如幻,各自猶豫應選上的座位,之間,處理的方法也出現既類似但又每每看不到他們掛上著怎樣的臉,牽著什麼端倪的坐下⋯⋯
【 每名進入「接受輔導」的同學,分別各自以身體舞動,回應著下面四個「環節」:一、等待;二、我的需要;三、說不出的感覺;四、持續迷惘地離開。
【 琳才三十多歲,女兒年幼,這天突然對「輔導室」這地方湧出層層懷疑。往下是她重新面對自己和工作間的「非日常獨白」⋯⋯
【 青年的身體節奏,輾轉似是回應著「獨白」背後未完全的情感世界,在急、疾、遲、緩間,和「正/常」拉扯著。他們的「動」和琳的「不動」,成強烈對比⋯⋯
「他說不想回家⋯⋯
不想見到父母⋯⋯
我一邊聽著,一邊在想:
假如我的父母和他的一樣,
終日不對話,分房睡,我今天會如何?
他只是其中一個個案,
上頭要每次做紀錄,
要交數⋯⋯
很少問今天同學的需要⋯⋯
我只是聆聽,只可能聆聽!
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相信自癒能力才重要⋯⋯
面對著他,
那張臉⋯⋯
孩子長大⋯⋯
都在怪父母不是父母⋯⋯
我曾經在他那年紀有過厭食症,
也曾和母親長期角力⋯⋯
常常懷疑,
親人,究竟應怎麼理解?」
「她每月的情緒都出現失控期,
她很不喜歡自己!
每天都在焦慮自己不夠好⋯⋯
最少在父母眼中,她好像不存在似的⋯⋯
她的成長,
她的思想,
她的行為,
究竟按照什麼依據成形?
由外到內,她反覆在懷疑,
為什麼把她生下來⋯⋯
似乎我們的教育真的少碰生命這題目⋯⋯
父母也在學習當父母!
沒有文憑可以證明誰合格當父母!
十三歲的父母就在學習著面對十三歲的孩子⋯⋯
我的十三歲充滿了問題,
看到的家是一地碎片⋯⋯
想像那時候的情緒⋯⋯
究竟應編制一本十三歲身體使用手冊嘛?
我坐在她面前,
發現我的『專業學位』只是一個外殼,
比起她,人生的經驗也多不了多少⋯⋯
我的工作究竟是什麼?
我不可以說不懂!
但那一刻,突然感覺的親近,
似乎,只是像一面鏡子,
看到母親曾經如何處理十三歲的自己⋯⋯
她的標準,畢竟是從哪裡借來的?
我女兒十三歲的時候,
又會如何看我這母親?
這同學給我的提醒,
應比我模模糊糊給她說的顯得更具意義!
我的情緒,
不覺間也在滾動著⋯⋯」
「她說她被家人騙了!
家裡的觀音菩薩好像沒有照顧她⋯⋯
眼白白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沒有說清楚。只是在哭!
她眼裡的失落和不甘,
活像我曾經陷入過的心理狀態⋯⋯
但我不可能用自己的經驗下判斷!
只是我又憑著什麼?
學習到的理論和應用方法,
怎可以胡扯亂丟東西?
似是而非的⋯⋯
似親非親的⋯⋯
還是,根本沒想過對『親/不親』有根本錯誤的冀盼?
被騙,或許因莫名堅執的價值,
一再不放過人,
也沒有放過自己!
在一個接受不了『失敗』或『失分』的國度,
原來要躲避某種『親人壓力』,
大家都在找借口⋯⋯
溫柔的借口,
可變成利器⋯⋯
因太在乎,又覺一再『被騙了』!
究竟『謊言』是怎樣出現的?
我記得媽媽嘗試騙我的臉孔!
我也記得我騙媽媽時的歪念!
我問:我可沒有騙過自己嘛?
看見她形容的『騙局』,
我突然感到這房間的設計⋯⋯
這地方的運作和管理⋯⋯
給予我的『特別身份』⋯⋯
我在騙誰?
那刻,我從未和自己如此親近過⋯⋯」
「他和我分享了最近一次表演的故事,
教他回想起兄弟間的冷漠⋯⋯
他不知是否不關心哥哥⋯⋯
表演中揭開了一個親情的問題⋯⋯
他無法相信角色的行動⋯⋯
但只是一個角色而已⋯⋯
兄弟是否也只是角色扮演?
他們很少見面。
倘若不是過時過節,
聚首的機會更少了⋯⋯
各自關在房間內,連吃飯也分開心⋯⋯
父母各有偏愛,
兄弟間也各有偏見!
他覺得大家有一個壞心腸,
只懂盤算,不懂欣賞!
誰擁有更多似乎成為了潛意識的主軸⋯⋯
他好不開心⋯⋯
手摸著G-Shock腕錶,心神彷彿的⋯⋯
他擔心沒有人看到自己和哥哥的不一樣⋯⋯
原來自小兄弟便似走進了競技場,
各自什麼都開始比較⋯⋯
也許我和妹妹不會如此⋯⋯
也許是因為爸媽經常爭執⋯⋯
內容都是誰比誰好壞!
記得家中曾經有一隻自來鳥,
不知爸爸為什麼把牠放進鳥籠,
不久便死去,爸爸把牠當垃圾處理⋯⋯
整個過程,
由驚喜到驚訝,
當中的價值又成為了爭執的焦點⋯⋯
那是我們姊妹時常站在同一陣線的時刻⋯⋯
假如他們兄弟的房間是一個看到對方的籠,
一天其中一個暈倒,
鬥爭可會因此終結?
拿走身份角色,或許
一切會變得安然⋯⋯
不用持續角色扮演⋯⋯」
「她進來只是坐著⋯⋯
一句話也沒說⋯⋯
沈默不語可以是很犀利的武器!
也可以是因為滿腦子莫名的飛絮⋯⋯
每日沉溺在手機上,
將頭埋在閃過千千片的影像資訊⋯⋯
卻抓不住面對家裡的苦悶⋯⋯
母親是地產經紀,家住二千平方尺豪華大宅,
自小鍾情廚房工作的姐姐陪她,
但沒說話⋯⋯
家人各自有房間,獨是很少打開門!
私人空間變成最大的宗教!
還是,社交媒體的帳號比誰都多⋯⋯
她給自己起了許多名字,
結果時常忘記那個時候用那一個帳號了⋯⋯
她總愛走來坐坐,之後
又沒什麼的離開了⋯⋯
我的感覺很神奇!
儼如被需要似的⋯⋯
我時常提醒自己不要墮入自我妄想之中!
父親因是被領養而和家人不親近的記憶猶新⋯⋯
爸媽本是巴士站遇上的陌路人,
卻成就了一個家⋯⋯
誰親誰近,似乎都回到心事何寄!
她的出現,
似在輔導我重新學習思考,
在生命中所謂『缺席』的課題上,
一個非親非故的人,
可親處,真撩人!」
「他一直內疚沒有好好照顧祖母⋯⋯
他銘記著她死不瞑目的臉⋯⋯
一個時常流眼淚的大男孩,
長期以來祖母以為自己忙碌為由,
每次探訪不到十分鐘便敦促他離去,
少有把他留著⋯⋯
她總是拿出一個橘子,叫他吃完便走⋯⋯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沒良心⋯⋯
只是莫名的沒有親近的感覺⋯⋯
他懷疑是否幼時祖母堅持不關神台燈的事件,
早讓他掛上恐懼的臉⋯⋯
家人總不愛直率,
心事愈疊愈多!
怎麼一個陌生的輔導員,
成為了他的避難所!
生活的邏輯填滿多少書本中的論述,
少有鑽探事情最不為人在意的物器現象⋯⋯
神台燈和橘子背後的複雜情懷,
教我想及女兒的玩具,
和她自言自語間投影在物戲中的色澤⋯⋯
可親處,都在心眼投向的地方!
可親的人,都有著可暫時寄存心中碎片的脈衝⋯⋯
我的存在,
早不是我!
身體可騰出的空間,在乎留白的多少,
才有可寄掛心思的位置,
給他一條自行輔導的橋,
好看到另覓地點的選擇⋯⋯」
【 琳終於站起來,從牆壁後面走到房間中央。她沒有坐下,只是不斷移動著椅子,追憶輔導過程中和不同同學傾談時各自選擇過的「位置」⋯⋯
【 本來在前面端正坐著等待的青年人,一個個的逐漸擠滿牆後面的「會議室」,凝視著琳在房間內的一舉一動。他們亦隨著下面一句句聽起來沒有完結的話,逐一「亮相」似的。他們都戴著口罩,一盞盞的聚光燈,打在每一個迷濛的臉孔上,儼如夢裡乍現的半吊靈軀⋯⋯
「他為了一口氣離家出走了⋯⋯」
「她不甘心走進父母鎖定的生命行程中⋯⋯」
「她失戀,想了結自己!卻不肯定,怕親人會怎麼想⋯⋯」
「他和父親因不同意對一些社會事件的的看法而大打出手,卻沒想到弄傷了夾在中間的母親⋯⋯」
「她受到鄉親的性侵犯,母親卻要求她沈默⋯⋯」
「她覺得自己受到欺凌,但說不出因為姐姐否定她的一句話而開始⋯⋯」
「他一邊擔心被孤立,一邊長期在家中老是關著房門⋯⋯」
「她未畢業便負債纍纍,一直只想減輕家人的負擔,卻控制不了長期以來陷入以消費作為減壓的精神狀態⋯⋯」
「他無法接受城市的變遷,每天情緒起伏不定,身體像承受著的重量,深信不疑的來自從沒認真看他一眼的父母⋯⋯」
「她對學生會被解散一事耿耿於懷,七個月沒和家人一起吃飯了⋯⋯」
「他最好的朋友半個月前失聯了,剩下祖母在療養院⋯⋯」
「她深信愛上的新聞系變成了沒有出路的行業,突然覺得無法和做記者的姐姐溝通了⋯⋯」
「他的好友被告上法庭,判監三年八個月,決定不再留在歷史系⋯⋯」
「她和他的同學年前自殺走了,二人同時患上嚴重的憂鬱症⋯⋯」
「他對曾仰慕的父親突然完全改觀,之後一厥不振⋯⋯」
「他為了一份工作,說了自己不相信的話而開始討厭自己⋯⋯」
「他每日忙著工作賺錢,希望自立,不靠家人,弄得健康出現警號⋯⋯」
「她和他和他與她都被資訊轟炸,無法確認事實的真真假假⋯⋯」
「本來每天輪候著的『問題青年』不知去了哪裡⋯⋯
這房間早似被棄置一旁⋯⋯
自從年前裝了監聽系統⋯⋯
自從校園到處有站崗的保安⋯⋯
自從我的身份被看成虛假的裝飾⋯⋯
自從我收到更多莫名的指引⋯⋯
我在想⋯⋯
我如何繼續工作下去?
我在想⋯⋯
一朝我的女兒長大,
她的校園會變成了怎樣的地方?
在我一邊期待學習,一邊嘗試以多角度去看事情,
他們留下可排山倒海的故事,教我
無法一下子消化⋯⋯
更發現我的『資歷』實在有限⋯⋯
我甚至連曾經學過的一切,
開始審思⋯⋯
為了一份工作,
為保持『常態運作』,今年以不同名目
大搞『開心校園』活動⋯⋯
為了女兒,
我時常警惕自己不要把垃圾塞住思路⋯⋯
要將所有發生過的事看成『禮物』⋯⋯
學習原諒!
學習包容!
學習如何再學習⋯⋯
學習通識的能力!
我還未有像水母般的柔軟⋯⋯
我的良好意願是否在說服自己:
『我要做好這份工!』
在個人權益和公共責任間再無法取得平衡的季節,
可親的人和事,
可相信的文章和報導,
可重新親近自己的生活符碼,
叫我又打開老子的一句遺言: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我呆望著校園門外一棵老樹,
無法控制自己的感觸⋯⋯
他們!都往哪裡去了?
輕輕的微麈,降落在樹梢上,
一點怨言也沒有!
人,能共處的好時光,
都在
願意聆聽開始⋯⋯
只是,今天
一個人也沒有來!」
【 同學們,一個個除去面罩,那刻,都變成了一棵棵樹。牆壁外,是一個無止盡的樹林⋯⋯
【 琳將桌子反轉,坐在桌的中央⋯⋯
【 椅子,一張東,一張西的,一張已傾側,一張半吊在空中⋯⋯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五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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