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房間。中央一個白色紙棺材。牆上掛著一個照相框,也是白色的,沒有照片。下面有一個白色玫瑰花牌,寫著三個女兒的名字⋯⋯
【 如是的寫著:念花。憶花。映花⋯⋯敬上⋯⋯
【 三個中年女人,穿著白色孝服,坐著守靈。
【 大家姐戴著黑眼鏡,一個人坐著。二妹三妹隔開一米多,一塊兒坐在靠牆的椅子,沒有說話,也沒有行動⋯⋯
【 牆上出現一個山林,迷濛的,「母親」的影像隱若遙遠的穿梭其中⋯⋯
【 傳出「母親」的聲音,沙啞,都是斷續甚至斷裂的短句,試圖確認曾有過的觀點和生活態度⋯⋯

難得。你們三個都在⋯⋯
⋯⋯
誰說⋯⋯人死了⋯⋯便不能⋯⋯再說話⋯⋯
也許⋯⋯這是⋯⋯唯一的一次⋯⋯
面對⋯⋯你們⋯⋯三姐妹⋯⋯
⋯⋯
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聽到⋯⋯
尤其是⋯⋯你⋯⋯你最⋯⋯
好像⋯⋯許久⋯⋯沒有和你們⋯⋯一起⋯⋯
⋯⋯終於⋯⋯等到了⋯⋯
⋯⋯
只有你⋯⋯不是⋯⋯還有妳的兩個⋯⋯姐姐⋯⋯
知道⋯⋯你一直在怪她⋯⋯怪大家姐⋯⋯對你苛刻⋯⋯
她⋯⋯不是和你⋯⋯道歉了嘛⋯⋯
假如你⋯⋯是她⋯⋯也許⋯⋯不會⋯⋯
不會⋯⋯

【 大家姐走近靈柩,靜靜的站在旁邊好一陣子,緩緩轉身,走出房間⋯⋯
【 二家姐和妹妹依然沒有移動,但身體感一點也不呆滯⋯⋯
【 一息間,大家姐拿著掃把回來,開始掃地,節奏輕輕而緩慢,每一小片地方,重複細緻的掃,猶似檢拾點點憶記⋯⋯

你們應該⋯⋯好久沒有走在一起罷⋯⋯
都是我⋯⋯
可有奇怪⋯⋯媽為什麼嫁給一個⋯⋯
內地男人⋯⋯又不肯留在上面⋯⋯要留在香港⋯⋯
也奇怪⋯⋯你們也不會問⋯⋯
只有你⋯⋯
只是你⋯⋯
小時候⋯⋯在哪邊和奶奶住過幾年⋯⋯
還記得罷⋯⋯想你和你爸最近⋯⋯
那條黃色的裙子⋯⋯你仍留著⋯⋯
我的堅持⋯⋯也許⋯⋯
不知道是否無法放下的⋯⋯傲骨⋯⋯
那些年⋯⋯誰會到內地念書⋯⋯
或許⋯⋯好奇我的爸媽是否⋯⋯內地人⋯⋯
你外婆⋯⋯和我⋯⋯總有距離⋯⋯
或許⋯⋯我應該感恩⋯⋯她把我收養⋯⋯

【 牆上的影像依樣迷濛。當中似乎黑色的影子,停了下來,遙望著⋯⋯
【 大家姐仍然在掃地⋯⋯
【 二家姐走到房間一角,開始在地上重組昔日一起住過的地方版圖。她用粉筆,在灰暗的地板上一條一條線的,把房間規劃⋯⋯
【 三妹仍然沒有移動,只是靜靜觀察兩位姐姐的行為⋯⋯

你其實像我⋯⋯一直耿耿於懷⋯⋯
不是嘛⋯⋯或許⋯⋯我一直只是猜⋯⋯
沒有好好的⋯⋯
還是對不起老大⋯⋯小小年紀⋯⋯便要替我照顧你倆⋯⋯
或許⋯⋯你們都怪我再婚⋯⋯怪我⋯⋯離開你爸⋯⋯
你們沒有想到⋯⋯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尤其⋯⋯那個年頭⋯⋯一個充滿挑戰的年代⋯⋯
一個女人⋯⋯滿以為可以⋯⋯

滿以為⋯⋯自己真的⋯⋯可以⋯⋯

怎麼不可以⋯⋯就是因為⋯⋯
太相信自己⋯⋯可以⋯⋯
我要你們都⋯⋯跟著我⋯⋯
但是⋯⋯回來⋯⋯回來了⋯⋯
一個人⋯⋯

究竟要撐起一個家⋯⋯我⋯⋯
歸根⋯⋯有我的局限⋯⋯
辛苦了你的大家姐喔⋯⋯
也辛苦了⋯⋯你⋯⋯和老二⋯⋯

對不起⋯⋯也說不出口⋯⋯

【 二家姐在地板變成了仔細家居版圖,每逢碰上一個「多事的位置」,她的筆觸會呈現異常的重覆力度⋯⋯
【 大家姐手中仍執著掃把,面對在改變的地板,她顯得十分小心,在「夾縫間」進行「清理」,既要「執行任務」,也不敢弄歪地上愈來愈多的線⋯⋯她的身體,既想保持冷靜,亦經常不能自己的崩緊起了⋯⋯
【 一直坐著的細妹,終於忍不住,加入行動:她拿出一支黑色的馬克筆,在棺材上畫畫,昔日家中曾留下印象的物件,逐一的畫⋯⋯
【 棺材上出現了:鐡閘、電視機、林過雲的新聞印象、屋邨長廊、三姐妹睡過的床、鏡子、很多標貼的紙、撕毀的紙碎、氣球、欄杆、鐡支、成績表、錢幣、占卜的籤和筒、藥物⋯⋯
【 三姐妹的身體都同時在動,似不相關,但默默出現了莫名的默契⋯⋯
【 牆上的山林氣息逐漸清晰,空白的照相架旁邊,出現了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似看著照相架上的空白,慢慢開始跳舞,微小的,猶如融進了三姐妹的節奏,尋找可擠身的隙間⋯⋯
【 虛實之間,房裡房外,仿似變成一個共鳴箱,光影的流轉,山林的光,打在棺材上,呈現異彩⋯⋯

我以為⋯⋯真的改革開放了⋯⋯
我⋯⋯以為⋯⋯可以找到親生母親的⋯⋯足跡⋯⋯
現實和理想⋯⋯距離太遠了⋯⋯太遠⋯⋯
我的家⋯⋯應在香港⋯⋯

我回來了⋯⋯

但又看到另一個現實⋯⋯一個人⋯⋯
你們⋯⋯也一個一個的⋯⋯離開了⋯⋯
像我⋯⋯選擇嫁人⋯⋯

究竟⋯⋯那是怎樣的選擇⋯⋯

我也經常碰到鬼壓床⋯⋯
只是叫不出聲⋯⋯也沒人應⋯⋯
只有身體⋯⋯和每一次留下的傷疤⋯⋯
教我堅強⋯⋯
教我⋯⋯不可以回頭⋯⋯

我們便不再說話了⋯⋯

連點頭的機會也沒有了⋯⋯

【 三姐妹在似忘了形的瞬間,一起停下來,望著牆上照相架⋯⋯
【 母親的臉緩緩滲出,沒有微笑,只有深深的眼神,凝望遠方的白色⋯⋯
【 只是瞬間,一切消失了!餘下,一個已認不出來的靈柩⋯⋯
【 三妹打開棺槨,細看之下,不其然爬進棺材,坐著,盯著兩個姐姐⋯⋯
【 大家姐看到如此「風景」,似失了常態,瘋狂的將地上已亂七八糟的線擦走,她的身體,透出一種暴力,一種無法言全的委屈⋯⋯
【 二家姐呆望一切,慢慢脫了孝服,連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脫去,剩下赤裸的身體,站在照相架前面。她的頭,剛好在相架的正中⋯⋯
【 母親的臉,和二家姐的重疊,繼而放大,填滿了整個房間⋯⋯
【 花牌上的白玫瑰,頃自變成花雨,在房間中飄揚⋯⋯
【 坐在棺材中的妹妹,口裡似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真的這麼難嘛?

這麼難⋯⋯說出口⋯⋯

假如⋯⋯我⋯⋯不是⋯⋯你們的母親⋯⋯
你⋯⋯和你⋯⋯和你⋯⋯
可會放開一點嘛⋯⋯
只是⋯⋯

一點點⋯⋯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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