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隻幾近填滿整個房間的巨大手掌,安靜的「躺」在地板上。柔和的光影,看到手掌細緻溫順的紋理和剛健的關節,教人好奇那是屬於什麼人的手⋯⋯
【 這巨大的左手,對安安來說,顯得特別重要⋯⋯
【 已四十歲的安安,像小孩般爬上手背,似「小人國」裏的一個角色,試圖追蹤「巨人」的故事。她走到正中,蹲下用雙手摸摸巨大手背上呈現的血管、骨頭和肌膚⋯⋯
【 牆上淡入一個舊時教室的影像,一張張排列整齊的學生椅桌,傳出遠處小學生遊戲的聲音,鏡頭沿行列間走道近距離追蹤及觀察每一張桌面上學生留下的塗鴉,有佻皮的筆記,有刮出來的刻文及圖案、一點一滴的在桌上展示著不同的「聲音」⋯⋯
【 傳出學生被打手掌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卻沒有哭聲⋯⋯
「手,應是最奇妙的感應系統!不是嘛?」
「父親年代,小學老師經常用木尺打學生手掌作為體罰。誰家總是說:『我們,也是那樣長大的!』⋯⋯
「記得有位叫Mrs. Lo的英文科老師,她是『班主任』,每星期喜愛逐一檢查同學的手指甲,看看是否潔淨⋯⋯那時候開始,不知怎樣:我的手,很怕『做錯事』⋯⋯」
「原來,整齊清潔這東西,可以很執著,也可以十分主觀!背後,充滿可以教人痴迷或是偏激的情感⋯⋯繼而變成一種看似正確而不可置疑的意識型態⋯⋯一種演化成合理權力以至極端暴力的傲慢世界⋯⋯」
「我們,可真只是那樣長大的嘛?」
【 安安爬至「巨人的手指」之間,伸手撫摸他的指頭和關節,也細看他的指甲。當碰觸變得愈來愈細密的時候,巨人的手緩緩輕微起伏,像特別留意旁邊安安在場的自在⋯⋯
「小朋友出世,最纖細是手指。好敏感!一發力,會捉緊我的指頭⋯⋯抓住的,都想放進口裡去⋯⋯」
【 安安沿著「巨人的手指」,一隻一隻的穿插其中,最後躺在兵無名指上面,仿似在造夢⋯⋯
「手,多少神經腺和身體相連?其中有和心臟連結的,可以想像它的敏感度⋯⋯」
「小時候,大人總覺得不可以『手多多』的亂摸東西⋯⋯尤其疫情下,大家鼓勵注重『衞生』,誰知也同時剝奪了孩子的好奇!誰不知道:手的觸感,是成就大腦發育的重要部分?小時候,除了執筆和筷子外,其他的,大人好像一概不在乎⋯⋯」
「我的手,真的是我可以自主掌握的嘛?多少曾經因『被矯正』而錯過了許許多多『其他』的體驗?那些『其他』我無法再一一追蹤的體驗⋯⋯」
「或許,簡單如『合什』,一直以來我對『作禮』本來就是一知半解,更莫說去感應神經終端時的『微妙景觀』了⋯⋯」
「自從戴上指環那一天,合什的景觀好像不再純粹,念頭總是愛往冀盼走,就連關節,也給鎖定在一個位置,直到孩子出世,突然發現,小小的手掌,在回應我的指頭那刻,猶如摸到奇珍,柔柔移動手指,試圖抓住我⋯⋯我的指頭,似要重新學習⋯⋯」
「學習去拿⋯⋯學習去取⋯⋯學習去拉⋯⋯學習去推⋯⋯」
「學習去舉⋯⋯學習去扭⋯⋯學習去敲⋯⋯學習去擠⋯⋯」
「學習去轉⋯⋯學習去打⋯⋯學習去拍⋯⋯學習去握⋯⋯」
【 手掌慢慢移動,仿似和安安在跳舞⋯⋯隨著不同方位,開展著好不一樣的關係⋯⋯
【 安安穿梭在指縫間,時擁抱手指,時從隙間中溜出,輾轉開合,看到孩童時期的自己和缺失,想像代入兒子成長的日子⋯⋯
「記得替兒子排隊申請幼稚園入學的時候,才兩三歲,怎會像把他推入一個競技場,焦慮孩子會輸給人家?真的,需要嘛?」
「怎麼會那樣快便給學校定義了『取錄條件』?還未及碰到本然的自己,心靈的窗才剛剛打開,便匆匆要進入考試系統,那真的是『認知生活』的方法嘛?我小時候不懂問!也不敢去問!猶如那是應該的⋯⋯什麼藝術不藝術?更是無從下手,亦談不上什麼建築『智能進修學』的聯想⋯⋯」
「拿⋯⋯怎會變成純粹面對諸多物質慾望的行動?」
「翻來覆去,像是一直被困在超級市場裡,別無選擇的,早處身在一個早『被選擇了』的格局中,迴旋在消費迴廊之間⋯⋯」
「取⋯⋯在可以和不可以的審查下忘記了可能延伸的意思!」
「膽小如鼠!就是不敢,伸出手,連撫一撫也恐怕有人盯著,盯著的!我的行為,就在長期被監控下,連舉手投足,也被監控紀錄下來的日子,如何想像孩子要怎樣才能真正了解自己⋯⋯」
「拉⋯⋯怎可以看成抹煞處境而低估了探索的樂趣?」
「我莫名的拉著母親的衣衫,未弄清楚是什麼原因,便給埋怨了!那天,媽媽的衣服很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的手感,手指便輕奮起來,拾起衫角,重覆的拈著不改放⋯⋯她們就是不明白⋯⋯」
「推⋯⋯一再因過份的恐懼與袒護而變成『不許動』!」
「孩子愛坐在手推車上,身體不停往前搖⋯⋯黃昏時分,帶著孩子散步,他的眼睛雪亮的盯著市集上的每一點光,手指著,像船長,指揮著方向⋯⋯」
「舉⋯⋯人愈大可會變了質成為『檢舉』的假想?」
「自小習慣了聽老師說:發言要舉手!本來,舉手的慾望很強烈,慢慢,循年級升遷而冷卻!究竟是自我放棄了,還是自我保護意識,把慾望隱藏著,一直隱藏著⋯⋯就像父親,隱藏著⋯⋯」
「扭⋯⋯小孩的佻皮怎地演化成期待一個『局面』的轉機?」
「兒時模仿電視節目看到人家跳『草裙舞』,喜歡扭腰作戲!奈何一次不慎滑倒,連門牙也弄崩了⋯⋯不敢再扭腰,只是學會時時刻刻莫名的對自己翻臉⋯⋯」
「敲⋯⋯物的本然蘊含許多邀請我們去想像的聲音⋯⋯」
「記得一次,見到一個小朋友,他甚麼都伸出手指,用骨頭去敲東西,被爸爸大罵,我問他是否正在上敲擊課,他的父親好奇我怎會知道,我說,不是看到孩子一直在練習嘛⋯⋯爸爸的臉又沉一沉,孩子便在手臂留下爪痕,替代了被打斷了的慾望⋯⋯聽說,他長大後,手上有過百刀痕⋯⋯」
「擠⋯⋯皆因由好奇到好勝之間還有許多未能梳理的疑團⋯⋯」
「手指的力度和觸感本來神奇,是天生的測量器!當一切被歸零,一切逐一進入『按鈕時代』的規程下,指尖的『呻吟』,似乎沒有了本來的性格⋯⋯」
「轉⋯⋯孩子的成長彷彿成為賭場轉盤上的賭注⋯⋯」
「兜兜風,如轉風車的想像,好像都給石屎森林的高牆擋住了!怕風成了習慣,手指也變得繃緊。指頭下面的關節痛,究竟是電腦問題,還是想飛而無從伸展身體想像的後遺症,又怪上風了!」
「打⋯⋯仿如體悟太極拳,認真去理解身體本然的慧能⋯⋯」
「我怎麼可能懂?神明的事,似乎早變成書寫電腦程式的『專利』!可有和『本然』吻合的程式?身體,真的可完全複製嘛?」
「拍⋯⋯似是叫醒全身脈搏整全『一氣』的關鍵⋯⋯」
「原來,每天一直欠缺了使用身體的方法!在社會整治人的行動過程中,心的雜染,以為肢體語言和動作需要間離,遂拉入一個又一個盲洞,難成一體!小孩本來的『一體慧能』,逐一給審查和打碎,重整旗鼓,愈來愈覺得挑戰重重⋯⋯記得祖母去世那天,我伸手拍拍父親的肩膀,他如遇到電激,瞬間避開了我⋯⋯」
「握⋯⋯是伸出友誼之手而非展示掌控的欲望!」
「疫情,就連本來的示好方式也頓時成為禁忌!慾望,又一再掌舵,把一雙手分層編制使用,指頭,成為優先:成為無限攝取幅射的哨兵!」
【 安安似完全墮入自身狂想中的願景,看不到自己和「巨人手掌」的關係。她多次幾乎滑倒,都給巨大的手掌扶住。卻沒想到屢次想爬在掌上試圖「控制局面」,都落得一次又一次失衡而跌倒的收場⋯⋯
【 手掌突然變奏,把安安拋高,又將她推倒,翻側又重來擠壓至透不過氣⋯⋯
【 安安似乎沒有喘息空間,在翻來翻去下突然覺得自己一直沒有打開一個可悟知的世界,最後,手掌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掌心變成為了一把「傘」,靠近天花板,猶如發出特殊能量,把她安頓⋯⋯
「在左手和右手不協調的時候,我想到昔日屢次被『矯正』用右手執筆的體驗,不知不覺間,我懷疑自己也如是用同一『方法』,試圖『糾正』孩子的『手勢』⋯⋯」
「屈伸豈由己,能收能展的,能不恃不矜,不知又是幾多日月寒暑的磨練了⋯⋯」
「倘若不是兒子,也許我不會重新檢討自己:過著的日子,身體怎麼會如此逐步被丟棄了本有的感知能力?」
「十指和掌心,旋轉間,交感著的神經,教我想及傳說中在紐約街頭『月亮狗』彈琴打鼓的指功和掌法⋯⋯望著自己這雙手,似未開發似的⋯⋯我,連『盲摸』的勇氣也說不上存在!心,彷彿只能停留在傳說中,腳步和手勢,長期僵硬的在『等待時機』⋯⋯」
「我,除美甲以外,可真沒有認真和手相處過?長期理所當然的使用,卻少有認知其中奧妙⋯⋯ 尤其忽略了這個連接上整個身體的特殊感應器⋯⋯最多便是撥開或推開不想要的東西⋯⋯」
「就連摸自己也似乎充滿罪惡感底下,丈夫的撫摸,怎麼變成暗地裡偷偷享受的愉悅?而我,就只是死纏著綿被的角,失控的又在姆指和食指間死纏不放⋯⋯」
「奇怪,我愛上人家替我推拿的手掌⋯⋯」
「一天,一位按摩師替我推拿,他雙手神奇的知道我的需要,突然發現,手可以『靈氣十足』,知『天地』之於觸碰之間⋯⋯當中感悟,才明白自身擁有如此巨大的『無知』!」
【 安安突然瘋狂的起舞,像看到一片非凡的彩雲⋯⋯
【 那「巨人的手」,愈來愈大,把空間填得滿瀉似的⋯⋯
【 安安的舞步,迂迴瘋舞在手影下方寸的世界⋯⋯
「誰的手把天空遮蔽?或只是我,總想抓住某些信念,儘管是如何發現的,好安頓那一直浮游著的心事⋯⋯」
「可會是另一個『虛弱的心』,追求另一些虛無的價值?」
「聽說,他名字怎會叫『華德福』,他不是一個煙草商老闆嘛⋯⋯」
「究竟是怎麼開始的一條路?是什麼意思?教自己相信可以給孩子(或其實是自己)解放於長期存在問題的文化迷洞?我究竟看到什麼?我的孩子可變成『特殊學校』的『富貴學生』?我能長期負擔那高昂的學費嘛?為了孩子的將來?為了自己無法完全克服的心理障礙?為什麼要追蹤一個奧地利人的教育足跡?今天的奧地利,可是我們要模倣的對象?孔老孟老不是用上了兩千多年?他們不已是聖人了嘛?出了什麼事?我這雙手,和父母那雙手,差異在哪裡?在哪裡?孩子的手,又在摸毛毛蟲了,真的是問題嘛?是嘛?不是⋯⋯」
【 巨大手掌突然消失了!猶如,安安的「動搖信念」,剎時改變了存在的時空⋯⋯
【 安安察覺到房間的「突然空洞」,身體像虛脫了,呆坐在一角,一臉茫然⋯⋯
【 一條Rudolf Steiner演講的聲帶[1]從遠方淡入,內容探討外在世界和人的內在世界可能共融的特殊經驗⋯⋯
【 昆達里尼(Kundalini)的冥想音樂就在不遠處同步出現⋯⋯
【 安安悠悠間醒過來,雙手,不其然像印度舞中的手印,一個個的浮現於眼前,似「著了魔」般,卻又像突然頓悟,手如明鏡,澄明得可以「見底」,體悟著「梵我合一」的境界⋯⋯
【 課室的影像又再出現,只是一張張的椅桌開始由本來整齊的排列,到移動、碰撞,由混亂到最後一張張的消失,餘下只是陽光透進一個空白的空間⋯⋯
【 安安依然安靜的,開始慢慢遊記空間內和「巨人的手」的交流,滴出一行喜悦的眼淚,一匡莫明的眼神,像首次明白了一點東西⋯⋯
「⋯⋯
手白言深 棄絕小巧奇伎
依稀再見 世界本來色澤
少知同道 放下如算心機
弦音早繫 經脈柔纖細處
拈文弄色 腕帶又變僵硬
指間拾遺 儼然求成技藝
我心自閟 兒復電鐘擊鼓
鎖住虎掌 強制屈肘能力
左右失焦 橫執狂躁手機
理性溫柔 可真無復出口
⋯⋯」
【 孩童電幻的聲音填滿房間⋯⋯
【 安安拿出手機,手指不停的在機面滑著,滑著⋯⋯
【 巨人的手再現,只是都滿是藥貼和繃帶,手腕和手指關節,連著一條條紅色偶線,懸浮半吊,似「魔爪」下降,最後把安安完全掩蓋⋯⋯
【 Rudolf Steiner的聲帶再入,只是聲音已變了質⋯⋯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十月一日
[1] https://www.holtof.com/library/video/rudolf-steiner-the-experience-of-the-external-world-coalesces-with-mans-inner-life_a14a5c6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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