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爺爺和孫兒坐在一公園池塘邊,二人看著池中浮萍上的白鷺⋯⋯
【 他們坐在一張長凳上,背向世界。爺爺頭髪稀疏,穿著汗背衫,腳踏一對塑膠拖鞋,完全老街坊的模樣。孫兒才四、五歲,戴著太陽帽,一身光鮮,只是脫了波鞋,光著腳掌,離地的半吊著⋯⋯
【 之間,有兩個身位的距離,放著一小盒瓜子。二人很少對望,只是間中伸手取瓜子吃,卻少有同一時間伸出手碰到對方⋯⋯
【 爺爺伸出的右手手腕,有一條手環,掛著一個小名牌。孫兒伸出的左手,也有一條保平安的珠串環⋯⋯
【 T,四十歲左右,是爺爺的家嫂,也是孩子的母親。她默默在遠方遙望著二人一舉一動,手執一枝錄音筆,一邊將觀察到的現象紀錄,一邊禁不住自言自語,延伸串串聯想⋯⋯

「坐在那裡個多小時,很安靜的,面對著池塘⋯⋯」

「好多人都說他們爺孫二人古怪,好像各有自己的世界⋯⋯」

「只因為『許多人說』,心便亂了⋯⋯」

「這年代,兩個人,沒有滑手機,安靜的坐著,真的少有⋯⋯」

「細蚊和老爺有一共通點,可以長時間凝視一些東西,不發一言,仿似世界都為他們停了下來⋯⋯」

「現在能有幾多可真正安靜下來的人?好像是細蚊在教我怎樣去安靜⋯⋯」

「不要以為對著手機會安靜!其實十分吵鬧!心,無法靜止!」

「他們都說細蚊不正常!也說老爺不正常⋯⋯」

「究竟正常是什麼?一天到晚營營役役,正常嘛?沒完沒了追追趕趕的⋯⋯那算是什麼?」

【 過程中,不時有路人走過,都沒有看上兩爺孫一眼⋯⋯
【 三倆小孩,一邊打機,一邊低著頭走過!都戴著聽筒,猶如世界一概藏在裡頭⋯⋯
【 穿著拖鞋的大叔,手持一部播放著新聞舊式收音機:以色列持續向加沙轟炸,全面封鎖加沙,被困巴勒斯坦人缺水缺電缺糧⋯⋯
【 幾位大嬸輕鬆走過,大聲互相提出樓市股市的高見⋯⋯
【 三數青年,討論要去哪裡吃飯⋯⋯
【 T 沒有被干擾,仍聚焦在爺孫身上。還有,那遠處的白鷺⋯⋯

「我時常在想,生活中的情節記憶是什麼?每日充斥著大大小小的細節,似乎一直對他們沒有什麼意義!亦因為如此,周邊的人就覺得他們不大正常,覺得他們無法代入日常生活中看似理所當然的事情。繁文縟節,究竟承載著多少教人痛苦的偽善和矯情?我試圖記得的事,重複想他們明白的事,畢竟有時真的可有可無!最少,對他們兩爺孫來說,真的有意義嘛?」

「假如好像白鷺般,應簡單多了!」

「記得自己曾經好一段時間想不通,搬到林村一家石屋,將自己孤立住上了好一段日子。每次出入,在溪澗間常常看到一隻白鷺,在流水上的石頭站著良久。好美!不知為何,見到眼淚都暗自流出來了⋯⋯」

「牠,可會想生命意義嘛?」

「究竟是牠,還是我自己,似相互憐惜著對方⋯⋯」

「其實,我對牠們一點都不認識⋯⋯可能只是自己多愁善感,想像孤獨的美⋯⋯一種一廂情願的投影⋯⋯」

「但是⋯⋯他們爺孫不似是那樣的情境⋯⋯對於他們,浮萍上的白鷺,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我似乎沒法想像⋯⋯」

「爺爺時常被奶奶罵,說他好失敗,不懂得做人,好像把身家都輸掉給了人家那麼嚴重!我其實不太明白,爺爺很少出聲,也不鬥嘴!他就是有他的『固執』,為什麼會變成了問題?那個年代,多少男人如是不自覺的自我?年紀大了,愈來愈覺得他精神突然退化得很快,時常出現情緒波動,不知是心水清,選擇了不說話,或是放棄了解釋,只管和我的孩子靜靜的坐著⋯⋯」

「人的機件本來複雜,但又好像『好化學』,解釋不了!假如只是著眼人情世故,一籮籮道德,不論大小事情都對著評頭論足,可有想過每一個人的感受⋯⋯」

「細蚊過了預產期才出生⋯⋯怎料到會影響了他的發育⋯⋯」

「人的機件構成,可真的有選擇?一個肉身,能夠承載著什麼,似乎都在於合成的條件和機遇⋯⋯但是,什麼叫『有條件』?我們都假定著『正常』、『一般』的可能現象⋯⋯其實都是模糊的猜度⋯⋯根本多是一知半解便下定論⋯⋯」

【 池中浮萍,多了一隻白鷺,但逗留不久,便飛走了⋯⋯
【 一群小朋友走過,像在玩追迷藏,爺孩沒有好奇,各自依然靜靜的,坐著⋯⋯
【 一名中年女子,悠然自得的緩跚而過,口中哼著梅艷芳的歌⋯⋯
【 T竟然口裡跟著唱:「⋯⋯誰在命裡主宰我⋯⋯感嘆⋯⋯似水流年⋯⋯一串串永遠纏⋯⋯」
【 孫兒似聽到母親在哼歌,驟然把頭抬得好高,似是白鷺飛過。瞬間,又回到原點⋯⋯
【 爺爺沒有反應⋯⋯

「由細蚊出世到醫生診斷的前前後後,我一直懷疑著⋯⋯」

「懷疑自己⋯⋯懷疑生育造人⋯⋯懷疑自己是否太用力⋯⋯」

「無論怎樣,他還是會長大長高⋯⋯為什麼總怕跟不上⋯⋯跟不上人家定下所謂的指標⋯⋯究竟是我還是他真的在意?怎可能沒有感覺?我的感受怎麼可能會如他的一樣?」

「有一次,爺爺見我在催逼他動作快一點,便盯著我!良久不放!好記得那眼神⋯⋯我們其實很少交流!那一次,好像在提醒我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我不敢放手的事⋯⋯要放過自己⋯⋯才懂得放過人⋯⋯」

「以為自己是受害者,怎麼變成加害者而不自覺?我懼怕的,原來只是自我以為是對的價值,以為是對孩子好的方向⋯⋯」

「壓力!他怎麼說?不敢相信那看似不由自主的自己。肉身的機件,連結著意識和意志,其實像一個探月飛行,看到許多洞穴,大大小小的,組成一個沿著軌道滑行的球⋯⋯孩子應有自動滑行著的軌道,幹嘛強行改變他的方向?誰知道?誰決定『封/閉』的定義?合不合群,幹嘛要不然又將人拉走,要吃藥,要修正,要這樣那樣⋯⋯」

「如何平衡?我是否太迷上了管理,忘記了大自然中本有的調整意識?古怪?或是我自己一直以來的無知,接受不了和常人出現的種種差異?大家卻又很努力,想跟人家不一樣!人的冷淡,人的偏心偏見,甚至以為疼愛,也做就了多少強求人家的痛苦?我慢慢才明白,不願意表達不代表不會分享⋯⋯那是在我老公身上學會的⋯⋯只因我在家裡是大家姐⋯⋯一股蠻有道理的自信死纏不放⋯⋯真的是責任嘛?還是,常常覺得掛在父母口邊的價值就是真理?」

「假如我是那白鷺,站在水上浮萍上面⋯⋯會是怎樣?會否一直擔心如何可以站得穩?就算是一隻蟑螂一頭螞蟻,都會感應著自然平衡的狀態⋯⋯那白鷺不會亂降落一塊葉上面罷?我的假如,似乎充斥著社會教化下的保險意識,少了自然能力的判斷⋯⋯就是充滿雜念,容易一再被干擾⋯⋯嚴重缺乏安全感⋯⋯」

「自小在意分數,在意班中考試的名次,怕落後,怕人家看不起⋯⋯怕『滑鐵盧』⋯⋯讀了那麼多書,原來,就是少了常識和自然觸覺⋯⋯有次上瑜珈課,才發現,心色是什麼!眼淚水,又突然湧出⋯⋯」

「可有真的遇上過孩子的心?爺爺的心,可有異想天開?因為他們,才見到自己思想不自由⋯⋯」

「眼前呈現著的一切,應該都有他和牠的脈絡和故事底蘊⋯⋯肉身的結構,像走進森林,每一棵樹和樹間的距離和關係,千絲萬縷 ⋯⋯一隻白鷺飛過,選擇降落的地方,牠身體可有一個譜系,排列出不同的組合,可也有類群意識?為什麼牠選擇了離群,安然自處在浮萍上,沒有想離開的跡象⋯⋯」

【 只見孫兒緩緩站起,模仿白鷺單腳站著的姿態⋯⋯
【 爺爺也徐徐站了起來,伸出雙手,彷彿想飛⋯⋯
【 爺孫良久保持著姿勢,像在和白鷺一起冥想⋯⋯
【 路人經過,也沒什麼好奇,如是的走過⋯⋯只有一個嬰孩,在褓母車上興奮不已,手指著白鷺,要媽媽停下來⋯⋯
【 T看到情境,涙珠又莫名掉落⋯⋯

「⋯⋯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專家口中所謂精神診斷,畢竟各自擁抱著好不一樣的道理光譜⋯ ⋯倘若要求他們和『病患者』一起生活,會否打開好不一樣的思路,回到實時的體驗,從中細味另一種『活著』的方式?一種同樣按著天賦條件活著的意識體,自有其特殊脈絡,隨著時間和空間的移動,梳理出另一重行觀世界的經緯度⋯⋯我們的知識,或許正正是我們的侷限⋯⋯」

【 T的手機鈴聲響起,傳出一段口訊:「學校問明天細蚊是否上學?」

「我們不也一樣,時常選擇性躲避目光嘛?」

「為什麼不說話,人便開始急躁?從容,好不容易喔!我們只是愛假裝懂得⋯⋯」

「人生不感興趣的事不少,只是太世故了,不敢承認⋯⋯」

「假如嫌我的語言技巧不足,所指的『語言系統』似乎侷限於語話,視覺觸覺和行為語言,為什麼不能得到同等重視?」

「為什麼對人不感興趣成為了問題?我的『障礙』是否因為眼睛一直盯著一隻白鷺?為何強加你的行為守則在他人身上?」

「互惠或許是一種理想!也可能一廂情願而已⋯⋯不是嘛?」

「常規因何成為了他人的問題?我的敏感為什麼成為了『異常』的標準?」

「不要少看重複的勇氣!那可能是一個重要的提醒!」

「一直深信:我,不應和身體本然對抗!肉,身,莫不是一個持續和一切交織著的奇異合成器,每個人的『光譜』不一!不是嘛?我們都充滿缺陷,世界才能出現這許多工作和探索⋯⋯」

「我們都站在一塊有限時光合成的浮萍上,在塵埃還未落定前,各自表述著所見所聞⋯⋯」

「他們望著的白鷺,究竟有什麼讓你覺得不舒服?」

「一隻白鷺,誰說想為牠做一個表情及情緒識別測試?」

【 爺孫回到靜坐狀態,繼續斷續的吃瓜子⋯⋯
【 遠方白鷺好像見到二人的目光,猶豫一會,便飛走了⋯⋯
【 T抬頭追望白鷺飛處,又傳出《似水流年》:「⋯⋯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

風籽/草於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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