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郵一
2014.04.06
週四晚上的劇場經驗非常特別、新鮮而且難忘,第一次參與這樣的劇場,而且是可以用“參與”來形容的劇場體驗,非常感謝您和整個團隊。當然啦,由於第一次體驗這樣的劇場,也有很多問題感興趣。第一個是我很好奇這樣一個劇場的表演會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劇本嗎?或者說,是一個完成的劇本?還是一個大綱性質的劇本,然後根據每一次排演與演員或者其他工作人員不斷創作完成?或者說最終能形成怎麼樣(多大程度上)的一個劇本?然後呢,我感覺這個劇場的特別之處是真的把觀眾納入到表演的過程當中了,演員基本都不需要什麼裝扮(除了您),

觀眾卻需要裝扮成某種角色進入“鐵籠”,整個過程中,可能觀眾都會思索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想這也是劇場最希望能做到的吧,就是引起觀眾的”自省“。我想在這個劇場裡觀眾所扮演的主要是一個”觀察者“的角色,觀眾“扮演”一個“觀眾”,強調出來了“觀眾”本身這一身份所具有的觀察的本質,通過“扮演觀眾”又使觀眾參與到整個戲劇表演中,所以很有趣,“觀眾”和“演員”之間的界限被消解,“旁觀”和“參與”同時存在,但哪一重感覺或身份是觀眾最能夠去體驗的呢?這也是我在參與過程中很好奇的一件事。在觀察整個事件的過程中,以往的戲劇觀看經驗也改變了,觀眾不再是以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去觀看故事的發生,而是以一種貼近日常生活的觀看經驗去選擇觀看同時發生的事件的某個部分,在這種非常需要集中注意力的觀看中會不會使觀眾的“觀察者”的感受多於一種“參與者”?我有這樣一種感受,就是在表演快要結束的時候,那一段長時間的黑暗,如果在最後將燈光打亮觀眾所在的籠子,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燈光將整個觀眾的籠子變為舞臺,使籠中的觀眾成為被觀看的對象或“演員”,這樣會否強調了觀眾同樣是參與者(演員)的角色?使演員和觀眾的身份在一瞬間內徹底轉換。從主題上來說,也提醒了觀眾自身同樣是”籠中人“的處境,將情境的思考進一步指向觀眾自身。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的假想,因為”囚禁“這個主題確實非常吸引我。同時,這個劇場帶給我很強的感受和思考,很壓抑的情緒,結束之後也久久難以排解,我想這種劇場的模式確實能夠改變傳統的觀劇經驗,而將每個觀眾都變成能動的參與者和思考者,但我又想到是不是能夠在劇場的集體體驗中將個人的情緒和感受疏導出來,比如最後,凡洛進入籠中讀出那一段文字的時候,她的情緒和思考可能在閱讀中會形成一個沉澱和排解,如果每個人都可以同她一起閱讀那段文字,或是讀出聲,或是在心中默讀,無所謂秩序和聲音高低,會不會產生一種個體與集體同在的體驗?因為,我個人的感覺,聽一段獨白和閱讀一段獨白的感受是不同的,而且這篇獨白又是一種私人化的內心獨白,聽適合於對話,卻好像很難使人進入一種內心經驗並同時思考沉澱,但閱讀能夠形成一個比較私人、封閉的空間,在閱讀的同時體會、感受和沉澱,讀出聲音又像是一種情緒的抒發和表達。大家與籠中人一起讀這段文字,既是一種私人閱讀和傾聽,又是一種集體的閱讀和傾聽,這種體驗會不會形成一種通感,鐵欄中的觀眾與鐵籠中體驗者分享同一種想像。而且閱讀(朗讀)這種表演性的行為也可以使觀眾同演員一同完成表演,觀審角色,沉澱自己的情緒和思考。
後記:觀看、觀察、參與(演員)是我在這個劇場中感受到的三種不同的狀態。觀看是一個比較大的概念,就像以往的觀劇經驗,舞臺和觀眾席對立,演員和觀眾對立,觀眾基本上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角色旁觀舞臺上發生的故事。但是,觀察的感覺已經不相同的,觀察本身的“察”字包含了一種參與的意識,在看的基礎上增加了“思考”的介入。所以“觀察”本身是處於“觀看”和“參與”之間的一個狀態。在《空登上的書簡》中,觀眾扮演了一個“觀察者”的角色,服裝和道具已經暗示觀眾要進入一種劇場的身份,已經賦予觀眾一個“表演者”的權力,所以,其實,觀眾實際上已經是以一個演員的身份在扮演一個“觀察者”,那麼我的疑惑就是觀眾更能夠感受到哪一重身份呢?“觀察者”的身份會不會使觀眾忘記自己實際已經處在一個參與表演的位置,就像本身具有“觀察者”性質的觀眾往往會忘記“察”的參與意識而停留於“看”的表面。
張若含

電郵二
2014.04.13
這一次的劇場體驗和上一次又非常不同,不僅是因為每次都是不同的內容,我的感受、我的感悟或者我的認識都和第一次不一樣,而且在這種經驗之下我也在試著去學習怎樣去參與或感受這種劇場。如果把這兩次的經驗放在一起去看這個劇場會覺得更加有趣,因為真的完全不同於傳統劇場的經驗,如果概括的說,我覺得真的是很“後現代”的東西,沒有一個固定的、非常有權威的作品的概念,應該說是一種事件,就像您的說的是一次action research,觀眾不是像傳統那樣將自己置身於外去觀賞一個“戲劇”——只是欣賞一個客體,而是帶著一種日常生活的經驗到劇場的特定時空中去參與和感受,也是把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帶到這個特定時間中去觀察和反思。比如說,觀眾進入到表演本身,就改變了“看戲”的經驗。觀眾沒有辦法以一種上帝視角一覽無餘所有正在“舞臺”上發生的東西,而只能用受限的視角去觀看,並且每一次的劇場都是一次不同的事件,亦是像日常生活一樣無時無刻不再流動和改變,以至於觀眾不可能隨時任意進入一個穩固不變的空間,就像打開一本書或者打開一部電影。如果把一本書或一部電影想像成為一個空間,這種文本提供的情境空間是固定不變的,雖然主體每次閱讀的體驗仍會不同,但這個空間與讀者之間的互動是封閉的,讀者可以很懶惰,讀者可以只接收資訊不進入文本就完成了一次閱讀。但參與式的劇場,觀眾無法去偷懶,我想假如我面對的情況是一部電影的上映,我在猶豫去或不去的時候,我可能會想沒關係我還會在網上看到,如果是一部莎士比亞的戲劇,我可能也會想,沒關係我知道是怎麼樣的故事,我好像能想像出來會怎樣演,錯過好像也不可惜,還會有別的機會可以看到。但是當我在決定第二次去看這個劇場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個劇場我是無法預測的,我好像找不到任何像之前那些一樣的理由,如果我想要知道那麼我一定得進入其中才可以獲得答案,這種感覺使我覺得這種劇場本身就在培養一種“行動者”的觀眾,而且這種經驗本身就強調了一種可能被忽略的日常生活經驗——生活沒法重複體驗,以及後現代的一種不穩固的、稍縱即逝的體驗,以至觀眾必須選擇、進入和把握,如此這般,將劇場的經驗和生活的經驗聯繫起來,我就覺得劇場可以成為一個和日常生活平行的空間,人們可以把日常生活經驗帶進劇場進行體驗和觀照,然後再以這種劇場經驗反觀生活,嘗試給日常生活帶來一些轉變。就像夢是脫離於現實的一種時空體驗,文化藝術同樣可以製造一個脫離於現實社會的空間,一切在現實社會中不被允許的行為在文藝的空間中都是被豁免的(理論上應當是豁免的),所以人們其實可以把在現實社會受到壓抑的身體和情緒在劇場中得到逃逸和釋放。
關於哈維爾的囚禁與書寫也給我很多啟發。其實當我第一次讀到哈維爾的書信時,我的第一感覺是驚訝,因為我覺得他描述的獄中生活和我們平常的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同樣是做一些規定的工作,我們可能是上班、上學,而他可能是在牢裡做一些勞動,他也可以看書、看電影等等,用和我們幾乎一樣的方式打發時間,唯一的區別是他被限制在一定的範圍活動,而我們雖然好像沒有被強制劃定生活範圍,但我們每天所活動的範圍也未必會比哈維爾在獄中的活動範圍大到哪裡去。就像卡夫卡筆下無處不在的籠子,只要你意識到某種受限,你就會發現那面鐵柵欄。然而,更多的時候,人們不是被強制關進監獄,而是心甘情願或迫不及待地進入某個籠子。第一次劇場中,我記得一個“測量”的動作,還有那個鑽進籠中的人在進籠前好像在測量自己是不是能夠鑽進那個籠子中、如何才能鉆進去。這給我的印象很深,人們不正是測量著自我以方便把自己能夠放置在一個合適的籠子中嗎?安全感——一個可憐的請求。這次觀劇的經驗也讓我能夠理解卡夫卡更多,人們總是為了安全感而把自己困於一個熟悉不變的環境中,我也不例外。在第二次觀劇中,我作為可以自由活動的觀眾卻因這種自由感到不安亦是所謂的安全感在作祟。由此看來,這種劇場本身也把置於安全地帶的觀眾拖進一種充滿可能的空間裡,當你不再安全,你便必須要在其中選擇、行動。這無疑在改變人們的認知和行為習慣,一個合格的參與式劇場的觀眾一定是一個行動者,而這個行動者的最終目標是從劇場回到現實社會發現更多的可能性。另外,哈維爾在獄中能夠自由書寫的狀態也讓我想到卡夫卡,真的很相似,卡夫卡的願望就是能夠有一間地牢以便他可以在裡面自由的寫作,他為了能夠獲得精神的絕對自由希望能夠將肉體完全隔絕於外界從而不受幹擾。其實困擾卡夫卡的始終是一種靈肉之間的斷裂和衝突,對於靈魂渴望的自由和永恆來說,有限的肉體就是一個牢籠。記得您說過這樣一句說話是有關自由不是是否在籠中,而是能否在被囚禁的狀態下獲得自在。很有啟發,我想既然靈魂註定要被肉身所限,為何不像您說的去擁抱身體,去感知和認識身體,並用身體去感知和認識這個世界呢。之前看到草場地工作站搞得”民間記憶“的紀錄片項目,他們回到村子裡採訪老人關於三年自然災害的記憶,和紀錄片一起,他們還做了一個”飢餓劇場“,當時在他們放映的紀錄片中看到一些片段,他們用身體的動作(比如爬行、扭曲等等看起來很怪異的行為)來配合敘述那些採訪中的飢餓故事,當時看到印象深刻也很好奇,他們好像是通過身體來體驗那種未曾經歷過的飢餓的身體經驗,用身體來閱讀故事以獲得比文字閱讀更深的感受,那些採訪者通過這個劇場更進一步地去體驗那種描述中的飢餓故事,從而更深刻和真切地去理解那個時代的人們的處境,給人們傳達出更直觀和形象的感受,而非只是輕描淡寫的講述“故事”。但是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他們作為整個項目的參與者以及劇場的表演者,他們用這種身體的劇場去感知和把握那段被隱藏的歷史中的個體經驗,但觀眾在這個劇場中依然是在舞臺下去看,觀眾能夠感受到他們所體驗的以及想要傳達的感受嗎?觀眾不會仍把這種表演僅僅當做一種表演來看嗎?然後在這部《空凳書簡》中,我看到了比飢餓劇場更進一步的可能性。在一個劇場中,讓觀眾去感受哈維爾被囚禁的11個年頭滋味,同樣是用身體去閱讀和把握一種經驗,但這次,觀眾真的能夠參與到這個劇場中,演員和觀眾的身份被打破之後,演員希望能夠傳達的某種體驗就可能被觀眾以同樣的方式去感受。“感同身後”應該是很多文藝作品都希望能夠達到的效果,但是文字和語言容易將個生動具體的事物變成一個概念。這種感受實在不在少數,就像以前在歷史書、政治書上念到的概念和語句,所謂自由、所謂民主、好像人人都會講,但究竟自由意味著什麼、民主意味著什麼卻又好像一無所知。“三年自然災害”說得並不在少數,但這幾個字背後究竟是什麼意義,那三年中人們的生活究竟是怎樣也並不為人們所瞭解。“十一年囚禁”說起來好像也很輕鬆,但十一年的囚禁究竟意味著什麼,對一個人來說究竟是什麼感受卻也絲毫沒有想法。概念極容易殺死背後活生生的個體和感受,而缺乏對真實個體的感受能力可能意味著對侵犯個體行為的不自知,人極容易變成冷漠又麻木的看客。這也是參與式的劇場想要去挑戰和改變的吧。
張若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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