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路
數學家Lewis Carroll筆下的奇幻世界有一段曉有意思的小故事。話說愛麗絲在森林迷了路,卻遇上一頭咧嘴嘻嘻笑的柴郡貓。她請求貓指點自己該走的路,但貓不置可否,反著她先講明目的地。眼看愛麗絲一臉迷惘,柴郡貓哈的一聲笑說﹕只要走得夠遠,無論你走那條路也都一樣。
愛麗絲的疑難大抵是有志求學者所曾發出的問題。踏入知識的森林,究竟我們往那裡去﹖我們如何找得著一條得以確切認識萬象世界的研究之路﹖尤其是在這「學有專精」的世代,不同的學科衍生出越來越多花俏的研究方法論與專業詞彙,但研究之路越走越窄、學科與學科之間的鴻溝又越來越濶。假若知識越趨專門,卻未有帶來不同的觀點與視域,更談不上將所學與自身經歷融會貫通,做研究、求知識又所為何事﹖
柴郡貓說﹕只要走得夠遠,愛麗絲就會找到自己的路。這是否意味著,只要我們願意嘗試不同的方法、不計較時間長短,我們總有辦法開拓一條屬於自己的求知之路﹖或許《如花。如水。如母》藝行研究計劃想與參與者共同實踐的正是柴郡貓所指示的研究之路?
重訪、檢索與提問
《如花。如水。如母》邀請十多位藝術家參與其中,透過聆聽100位母親的故事,藝術家分別發展出與自身經歷相關的研究課題,包括討論不同世代的生活經驗如何形塑其價值觀、從五感經驗審視自身的生活方式、解構社會對家庭角色的迷思等。與慣常的研究計劃相比較,這些課題貼近個人的生命歷程,並未有考究方法論,更難以利索的納入特定學科框架。可是,《如花。如水。如母》的計劃構想卻挑戰著我們對知識、對研究的想像。
何謂知識﹖家庭環境所鎔鑄、生活所耳聞目染、學校書本所規訓,抑或是身體對週遭世界所刻印的記憶﹖其實,我們所知的不過就是此身立足於此地所見所感,研究所探求的又如何理解自身與世界的關係﹖如何突破自己的執迷與偏頗﹖既然知識無法割切成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或生物學等專科框條。那末,研究計劃如何看待如何容讓不同學科觀點相互交流、如何反映紛繁而多元的現象世間? 進行研究時,我們又看待情緒、感覺和直覺, 並將之視為並知識創造的一部分?
在聆聽母親故事的過程中,策展人何應豐經常提及的一系列關鍵詞﹕「重訪」、「檢索」與「提問」。從生活如何在身體刻下印記到童年家居環境、又從家庭延綿的記憶開展了自己遊移於今昔的對話,母親重訪生命旅途的經歷,再次檢索、以至叩問每段經歷之於自己的意義。對於藝術家來說,母親坦誠的分享既是他們重訪大千世界生命聚散悲喜的切入點,而在檢索彼此經驗的異同,更觸發一連串的叩問﹕自己如何理解此身此時此地的經驗﹖當中的思考有多少承襲自家庭與社會的期許、又有多少來自其人對生命的追求、對自身文化語境的反思﹖
知與不知
重訪、檢索與提問是整項研究計劃不可或缺的過程,其旨在發掘身邊事物的新想像,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世界、以自己的思維促成行動。記得某次母親講述自己的故事,感傷的將自己聯想為一棵枝葉不甚繁茂的植物。藝術家當下邀請母親一同扮演泥土裡的種子,想像自己如何紮根大地、如何向上伸展、如何招徠雀鳥與昆蟲…藝術行動介入了母親自我形象,並藉由一連串形體動作提問﹕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又可能變成什麼人﹖藝術家無意亦無法改變母親的想法,但行動所觸發的提問卻輕輕撼動習以為常、根深蒂固的印象,蘊蓄著對自我、對生活的新想像。
踏入第二階段,《如花。如水。如母》團隊一方面舉行公眾論壇延續母親故事所涉及的課題,另一方面又安排了一連串水作坊,透過水墨藝術、水土種植、水漩道游泳治療以及顯微生物觀察等不同領域的思考,與藝術家探討不同進路的研究與知識。大抵一眾母親的故事可視為藝術家閱讀世情的多元參照點,水作坊的活動就將他們引入其他學術領域,思考何謂「知」與「不知」。
這是另一趟重訪、檢索與提問的旅程。在水墨畫家眼中,一點墨或許是驟然墜落紙上的石頭,併發出運筆的速度與力量。然而,顯微鏡下,肉眼幾乎看不到的一點沙粒卻閃現出絢爛的色相,更透露出億萬年來地質變動的訊息。至於農人著意的黑點,可是蔬菜生病的徵兆,必須仔細辨別自然環境吸引病蟲害的原因。但水療師所講究的點,關乎人體四肢百骸的按壓點,正是激發身心自我療癒的竅門。顯然,每一門知識自有其學科規訓的制度,往往遵循長年累月的理論探討、又或成千上百的實驗證明,進而發展出獨特的研究方法以其回應現實世態的議題。各個水作坊展開了不同課題的探討,但形形式式的提問始終不離初衷。究竟藝術家知道了什麼﹖如何知道﹖如何發掘未知﹖而他們所知道的東西又是否足以正視個人與時代的需求﹖
相遇在旅途上
不同生活經歷的參照、不同學科領域的研究方法,無疑豐富了藝術家對其研究課題的思考。他們要麼選擇回到自己耳熟能詳的創作方式,要麼聚焦於身體感知又或物的生命史,再次啟動重訪、檢索與提問的求知旅程。不過,這次旅程轉而向內求索,詰問自己的面目從何而來、為什麼創作藝術,創作又與自己有何關連。
第三階段的計劃移師至生活館,藝術家以混合媒體、數碼互動裝置以及不同形式的「展演」,與公眾分享母親的故事如何觸發其藝行研究的所思所感。生活館不是展示藝術作品、製作奇觀的展覽,也不是觀眾聚首靜靜欣賞表演的場地,而是一個人與人、人與物相遇、共同創造意義的平台。這一平台沒有表演者與觀眾、也沒有主持人與參與者。策展人、藝術家、母親甚至來訪者都是旅人,其分別只在於有些人在此駐紥已久、有些人恰巧路過歇腳,也有些人特意前來尋找不一樣的風景。
當旅人看到母親留下的圖畫印記與片言隻字,也可以對著數碼裝置給自己的母親留下悄悄話。他們將看到自己的心底話如何牽連起資料庫所記的母親故事,並且從母親的圖畫印記轉化成屬於自己的話語圖像。在聲色氛圍中,旅人或從一團團絨毛線勾起過去如何塑造今天的我﹔又或一面聽故事、一面拿起一把咖啡渣細味世代傳承於自身的意義。藝術家所要呈現的是自我尋索的過程,將其無以名狀的情緒、敏銳又細膩的感知觸覺、以及知性的思考融滙成直觀的行動,邀請其他人開展屬於自己的重訪、檢索與提問的旅程。人與人、與物的相遇,讓人重新記認自身的存在與世間物事的關係,並且再三追問﹕我們走得有多遠﹖我們是否依然踏在前行者所開拓的康莊大道上﹖我們一路走過來,有沒有為後來者留下什麼好讓他們走得更遠﹖
未完的旅程…
隨著生活館的閉幕,歷時十八個月的《如花。如水。如母》藝行研究計劃似乎來到了終站。不過,計劃給公眾留下一個詳實紀錄這段求知旅程的網站,也以文字出版將母親的故事一一收錄。我們不得不問﹕究竟這樣的藝行研究計劃走得夠遠嗎﹖策展人與藝術家又如何延展這一趟旅程所開拓的路﹖
從香港文化生態的角度而言,這項計劃重視的不是成果的展演、亦非參與的人次,其對於藝術策劃的構想與公眾互動的思考又能否成為其他文化計劃的參照﹖假若這項計劃有足夠的資源延展至三年、五年,藝術家得以專心一致的投入其藝行研究,其開拓的路會否更寬更長﹖或許香港文化藝術的發展,需要的不是成效量化的指標,而是更切合跨領域、多元視野激盪的質性思維。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