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思慧(1954-2013)被譽為”香港綠色運動先驅”,畢生關注生態、科技、教育、商業、醫學各範疇的倫理實踐,堅持理想,身體力行。]
大雨後舊墟樓房有一陣坑渠的味道傳來,夾帶附近牆邊草的氣息,忽然有種不知身處何世之感。定一定神後醒覺居然是一種幸福感覺:雖生為城市人,成長在港島中西區,幸而幾十年前的樸素歲月裏,奔跑誤撞渡過一些不是全天候「包裝待用」(packaged) 的生活情態,一雙手推過石磨、採過野花、偷吃過蝦米、營救過家中昏倒的老人、掘過地以埋葬逝世的小狗……這種身心互通下的成長,無須唯心或唯物,卻在摸東摸西中建立了一點力量。又幸而那些歲月裏的「教育」,不論在學校或家庭,一般都沒有背棄泥土,因此不致打殘了那點力量。
幾年前幫同事搬辦公室,她以「力賤得人敬」這句話回報,我覺得很是受落。
夏—誰與生產者為敵?
2003年7月1日,我們三個人從農場提早收工,出發到灣仔,向遊行而過的路人派發傳單。單上以搞笑形式抗議全城走上1:99的消毒(其實毒殺)之路,及以重振消費(更大規模毒殺)來彰顯港式害己害人的意識型態。傳單只印了1,000份,怎麼也想不到當日有50萬人,結果這極少數的閱讀者中,有極少數回應以「唔係咁又有乜選擇喎」之宿命,又有部份認為這些生活的抉擇問題,是與民主無關,故與遊行無關,這類反應,我認為是更大的宿命。
翌年七一,10個人在灣仔派「衣食住行,不靠超人」傳單,這張傳單在設計上,多少已考慮到不去引起宿命之歎;再翌年七一,再接再厲,給自己下個底線,由傳單訊息以至行動實踐,都要在自給生產必需品這條道路上,無論走的是怎樣小的一步,總不回頭。
但「沒有選擇」這種情況,對好多人來說,不只是現實上的阻困使然,也是個「腦子受了『教育』」的結果。現時,這樣的腦子,也可能接受了好些「價值教育」、「公民教育」、「環保教育」、「性教育」、「全球化教育」,從而受到無孔不入的規訓;猶恐不夠之時,更總其成來一個「通識教育」,「教」下天羅地網,令自由馳騁之領域,不但制度不容,人心也不敢去碰。結果,大家唯有依靠官商合作泡製的「包裝待用」方案–價值(要EQ)、公民(要和諧)、環保(要植樹也要接受「發展」工程大斬樹)、性(要來維繫家庭)、全球化(要自行增值加以配合)……,都一一有標準答案作根據,亦有指定動作去持守。
去年夏天某日山上收割了菜,執拾上兩架手拉車(車仔),與拍檔沿山路下去時,忽見昏天黑地之間,生出一股掙扎扭纏的拉扯、推壓力,草、樹、人、空氣均連帶捲入其中,來到山腳,彷彿已到臨另一世界,人站不穩,車仔卻要泊好,到鐵皮屋暫避傾盆大雨,見原本在山上辛勤種植的「舅父」已自山上下來,觀看形勢。大雨過後,拉菜人續奔前程去交菜,沿路見大樹倒了好些;「舅父」則第一時間重回田間,疏渠通路,扶正瓜棚,整頓苗秧……恐稍有怠慢,便全軍覆沒。夏日田間幹活,好不辛勞緊張,加上政府部門招引外來果蠅入境唔駛眨眼,話做就做,叫生產食物的種田人,如何是好?﹗
而濕熱的天氣,逐年加劇,介紹全球暖化的紀錄片中,訪問外國的農民,都遠在專家之前便留意到天時土地大勢不妙,我們這邊的種田人,亦早對此瞭然於胸:鄰居葉太說,從前飯後在樹下納涼的日子一去不返,今時飯後蚊子兇得緊要,飯後不會再出屋外了……看來只有學者專家,才會配合油公司警告世人:「暖化只是個科學理論,科學理論是不確定的」,又不見他們在大財團說「基因改造食品無害於世」和「核電廠無害於世」時,指出那「只是科學理論,是不確定的」!
長夏更長,貪燄焚身,殃及萬物,而耕者在更趨極端化的天氣下守著崗位,繼續工作。
秋–有病不求藥,無聊不讀書
沒有了天涼好箇秋的日子–西風吹來了港人在大陸投資設廠造成的污染空氣,「港粵小組」敢去認真解決嗎?又是一個看不見雲的毒霧之秋。
雲,從前滿天都是。有時大塊白雲,平底的,鬆軟如綿的,浮游行過的,而烏烏的,鮮紅淡彩的,黃昏時砌得滿天都是,風多的日子又吹得一片碎散……晚上回家把雲的形相錄在日記裏,夢裏飄過多少。曾與小書友各搬一木(木凳)到頂樓後樓梯,在人家的後門外做功課,圖那好風光–船、艇、艦、海、天、對岸九龍,還有許多的雲!未做完功課,一個下午便過去了,兩個童年、一個年代也過去了。
不要懷舊,只是十分關心淨化了(淨消費)的城市中,未來新人類是如何地貧乏、蒼白、少有知覺地活著,由此又將萬物捲入更深的滅絕漩渦中。只知沒有羽毛和屁股的雞,不知不聞豬的聰明嘈吵,海魚納歸魚排,一切都是冰鮮,殺不見血,也消滅了細菌病毒,只留下抗生素漂白水類固醇,和超級細菌、升級病毒。怕髒而將生養、宰殺的階段過程隔絕於饞食的奢華,對於那些在遠處為我們從事「厭惡性工作」的人,和被我們吃下腸肚裏的生命,都是大不敬。
大學時一班同學過節,要殺一隻自養的雞,個個都不肯動手,一位師姐硬著頭皮上陣,結果她割雞喉割來割去割不斷,驚慌過度把雞掐死了,大家只能神經兮兮地笑。那個時候大家多少來自會動手做各種事的家庭背景,縱使在城裏長大,也不背向上一代從泥土裏煉出來的製作與修補經歷,有機會也會自己動手試試–我們幾個同學就是這樣為自己建了一間沙磚屋來住,還有閣樓的呢;又有同學在大家合開的書店裏雕一個有花式的氣窗給那板間的辦公室,實用又雅緻;我自己的父母不是來自農村,但我跟隨外公外婆成長染了他們在農村社會積聚的慳儉、惜物、執執拾拾的習慣–我外公讀書時讀書,對家務從不荒廢,醃製青瓜子薑,把乾貨從大瓶換到小瓶,種花養鴿,佈置家居,外婆打點幾餐,縫衣製被,亦寫信開藥方讀詩歌直到生命之最後。兩人其實早就是城裏(廣州、香港)人,不過那時不像現在,受了教育也不會摒棄農村及其生活的知識,農村是夢魂裏的美好的世界,最大傷痛和傷害,來自全部祖墳被共產黨的運動毀掉,及大好江山不容人去種植養育而是要去殺麻雀、大躍進、作種種逆天時地理而行的事。
其實務農(包括做環繞生活的種種手藝建設),與讀書最是合襯。台灣紀錄片《無米樂》裏的農民說:當農民是上世未修得好,今生作農耕全是修養,終身不棄;他又把耕種過程,在紀事薄上寫得密麻麻,作檢討思量之根據。至於今日的上學念書、識字,則是為了接收更多消費新資訊,及財團上司的指令,去在一個消耗世界的自毀過程中隨時候命上崗;這樣的教育學習有時更會以希望工程之名,將不事生產只事富裕的偏見偏行散佈到農村去,毀掉農村,也毀掉讀書與修為。
冬–以沫相濡時份
冬日農忙一輪,收割了禾稻就過年休息–這是傳說中的境況。現今我們種菜的,一年就這時候菜長得最好,人就不敢怠慢,年前年後皆忙,只是過年如天氣不太乾燥(冬節後其實空氣已漸帶潮,不宜曬菜乾菜甫了),也可停工三兩天,讓群山飛鳥來整天享用田裏的鮮菜全席,都暫不管了。過年鄉村會演神功戲,鑼鼓綵衣之間,善禱誦恩。今年我們聞說附近一漁民新村會演棚戲,去年他們那裏還演全套《洛水神仙》呢,便想去及時行樂,誰知入村見不到戲棚,冷了半截,待開年舞獅隊伍走遠了便問村民,一位極斯文的女士說:「去年是建村xx週年紀念,演過之後決定此後三年才演一次,實在太貴了,我們負擔不起哩,你們以後再來吧。」噢,原來又是金錢作怪﹗
過年後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香港藝術節,各場的票價由百幾到好幾百不等,我在計算:賣出幾多斤菜才可看一場呢?到底是菜太價賤還是藝術太昂貴呢?
兩者都是又兩者都不是–漁農在香港及世界都不值錢,世貿在港開會期間大家說那些西方農民有補貼,也說得不清楚,最大的補貼那裏是補貼到農民身上呢,怕都到了跨國農業化工及食品財團的袋裏去;「農民」已非農民而是農場生產線上的最廉價工人吧,如深圳種我們吃的菜的「農民」都是內陸來的貧窮勞工,美國加州的「農民」,是合法非法來自中美的民工啊﹗那邊廂,戲票為何這麼貴?地產旺,場地貴,藝術家不是大眾愛護關懷便可有生活保障–大家都要供樓、置產、投資為生活的未知之數買個保險,錢還是流到銀行、地產、保險業的跨國財團去。總之,這邊菜賤,那邊票貴,卻是一樣的制度裏的兩下面貌。
從前即使住在城裏的小小板間房裏,何日來了個窮親戚便大家擠一擠;外公外婆住在騎樓房裏,夏熱冬寒,有親戚患癌來休養便住在一起,直至痊癒。你、我、她……合作起來便有明天,也不會讓鄰人餓死凍死在旁邊。在那人情物力未盡化作商品的歲月裏,恆念物力為艱,媽媽用舊絨布縫一個套給暖水袋,孩童擁著,冬夜半冷漸暖之間,一覺便到了天明。
春—永續非必然也
說到春天,有人不免要問:有機食品市場愈來愈興旺,世界就會愈來愈環保吧?
假作真時真作假。
有機食品,一旦是商品,商品講認証,所以就正式成為建制的一部份。在認証的世界裏,教育要有認証(學了甚麼不重要),傳統要被胡亂比附到現代去求存亦要認証(中醫要統一考核),莫扎特是否有意義也要認証(專家說聽其音樂可刺激孩童腦部發展導致日後成功),做人要認証(連做義工都會紀錄在案有助日後升學求職),不做人都要認証(家屬自己不認屍由殮房工作人員草草代辦蓋印)。有機認証是食品工業的自圓其說,消費者寧願相信那些財團的專家研究,也不會自己動手去做–去和身邊的其他人一起去令生活更好、食物更好、家園更好。
認証要有認証機構,機構之所以可以認証亦經過被認証了之機構的認証……重重緊扣,利益相同,有關的人仕又來自同一個認証系統(教育/價值機構),都在為那單一的、以商品為本的、以持續消費為目的之資本主義全球化身心大熔爐添柴加火,並囂張地自以為這個虛耗性的體制是理當如此、自有永有的。
而天地間卻是有生命、有回饋、有循環、有因果、有絕種、有全球暖化、有生靈塗炭,巨劫之後更會三春皆寂靜啊。
假若,此時,尚有樹樹繁花隱若,蟲鳴鳥唱接喋,露如垂淚又如果實,春天還未寂靜,便當感謝,當回想,當知永續源由合作生。
二零零六年四月
文章轉載自:http://www.greenpartypost.net/ros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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