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初中時期的我,因家居和學校距離遙遠,放學後,間斷會貪便利去「搭Van仔」回家!小巴司機的娛樂是聽收音機,口邊常跟上播出的歌曲,自娛自唱。那個時代,粵曲依然是其中流行選項,滿足某個年紀的聽眾。所以,在車上,難免也間接成為粵曲聽眾一員。事隔這麼多年,此間回想,充滿了文化聯想⋯⋯
每當小巴上播放《帝女花》樹盟選段,「波叔」(已故藝人梁醒波)飾演的周鍾,其聲音似特別能融合時勢,那邊小巴司機的「光棍氣色」,一邊開車,一邊跟著波叔口吻扮詼諧,二者仿似不謀而合的叫喊著:「喂,咪行住…咪行住…」!今日重新想及那間二者的拍和,現實的和虛擬的,猶似唱出一種「很香港」的「光棍態度」⋯⋯
那種情境,不知為何,教我特別在意那頗為懷疑的「光棍情懷」!在意,或許因不明白為什麼如此似是投入卻又難免唏噓似的態度,浮潛在一種看似「眾人皆知」的情感上,公開之餘,又巧妙借助人家聲浪,把難以道出的私密感覺渲洩於公眾眼前!
所謂「光棍」,在中華文化不同地域也有不同的詮釋,掛上口的方言聲韻也好不一樣。翻開網上字典,有說其中特質包括:一無所有的人、無依無靠的人、騙子、聰明人、單身漢、地痞、流氓、好漢以至袍哥(幫會兄弟)或賭徒等。也有用形容詞,不同地方,也有不同解釋:一解作「精明、辦事利索」;一解作「硬氣、不佔便宜」;一解作「愛逞強」;也有解作「氣量小、脾氣大」等等。綜合以上的查找,「光棍」具有十分市井一俗的文化質地,看時勢邊走邊找活的人。
波叔曾唱過一首十分流行的粵語歌,1952年的《光棍姻緣》[1] ,曲詞如是寫:「擔番口大雪茄,充生曬認經理,撈世界要醒目,一於當玩把戲之嘛,著起西裝革履,成副 USA 歐西美,我實在無乜聲氣。時常去靠滾,完全係棍返嚟,剛啱有只大鷓鴣,肥就確係肥,今天佢仲約左我去睇大戲。」細味曲詞,充斥著「光棍精神」,幻想一朝可飛皇騰達!這也是電影、電視劇以至綜藝節目主持中經常見到的「人物/角色」,其形象仿似「深入民心」,也似是拉著大眾去「面對」的「現實」:「光棍」是文化合理合情僭建的「流行選項」!
也許,波叔的特殊諧韻,令那年代的港人感覺親和,亦很容易因「地道粵語」的影響,儼然一再不自覺的,把「本土色澤」注入自身感情系統之中!因此,奇妙地,波叔的唱腔,默然變成回應著某階層生活脈搏的「文化符號」!
只是,很少人會留意或多忘記了:波叔來自星加坡!
其實,如「光棍」式的「草根情懷」,長期重複被人樣板式地刻畫!對管理者以至營商者而言,多愛借廣告,以及不同傳播媒體,強化其性格造型,暗地牽引出連鎖式的「集體意識」,製造可加以「持續管治」的「文化『瘟』層」!及後,儘管不少人會由「一條光棍」變成了管理階梯上不同層級的「老闆」,箇中牢固的「光棍信念」,默默又滲入骨頭,似乎,要繼續承勢複製著「光棍視頻」,方便迎來的「建制式管理系統」⋯⋯
《帝女花》中的周鍾,充滿著「光棍本質」,一邊審時度勢,一邊「醒目撈世界」!由明朝玩到清朝,由拉周世顯入宮做附馬到牽拖長平見清帝,前後侍奉二主,背後必須先有自己的「做人信念」,才能跨入不同門檻,繼續當高官,把弄「借來的權威」!
戲中對周鍾筆墨不多,但他是戲劇上的「關鍵人物」!在戲曲中,很少深入拆開這些人如何「作為一個人」的內部,反之,多深化其「樣板式存在」,一再簡單化或合理化其功能性,人物便胡混過場了!
細想:周鍾也理應有周鍾的故事罷!
細問:周鍾是怎樣成功完成他的「周鍾旅程」的?
長平公主和周鍾女兒瑞蘭,如何面這樣的一個男人?於前者,他是父皇底下的「臣子」;於後者,他是一個重男輕女的父親!而對於讀書人如周世顯般的又如何看這位「家世顯赫」的「弄臣」?在皇帝眼下,他又是可以如何被視為一個「方便差遣」的「奴才」?
周鍾!他既沒有莎劇中Iago[2] 般的野心和看透君主的氣度;他亦缺乏古希臘政治家Mark Anthony[3] 般的慧能和視野。他也從來缺乏屈原般骨氣,更欠荊軻般的謀略意志!周鍾,卻是世世代代充斥著權力架構的「真小人」!幾多在位掌權的人,獨愛這樣性格的下屬,方便支配!
打開電視機,如周鍾的,猶似在香港到處可見應的「光棍人物」!
如此人物,也不是以前才有或戲曲世界獨有的!世界不同角落和時代,也存在這樣的人物。其實,魯迅以至不少文學家筆下,曾先後徹底或戲謔式解剖如此人物,試圖開展不同文化目光,提醒我們這樣的情懷,可如蝗蟲般蠶蝕著文化底層,嚴重剝奪了社會上可群策「站起來」的底氣。西方戲劇中,如《烏布王》(Ubu Roi)般的非一般劇場創作,更把箇中貪腐本質,描寫得淋漓盡致。只是,在大眾化媒體的報導或生產以及陳列「光棍常態」作為重要的「娛樂性元素」下,冥冥中,其意識型態又一再被權力及資源操控者支配,註定了「複製」的「程式化」引用,以保證各方可「持續利益」的「聯盟關係」⋯⋯
追蹤其所以,儼如打開文化遊踪,細看民族骨頭裏其中「文化德性」,究竟其根怎種?由經典如《水滸傳》或《儒林外史》,以至不少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好漢」,幾多不都是充斥著「光棍的聲音」嗎?
其實,周鍾,猶如承襲著某種現實價值的投影。如果說戲劇是「壓縮了的現實」,它底折射的光線,每比尋常聚焦!周鍾是見勢移陣的「高官」,既是明朝最後一任皇帝崇禎的近臣,也很可能曾經協助主子全力「閹黨」,剷除異己的「謀臣」;他也是轉朝換代後投靠清朝的「弄臣」⋯⋯
今天回望,這個角色的質性,依稀仍存活在此間社會。追蹤一切,「光棍滋味」似無孔不入的四處萌芽⋯⋯
你也會好奇的問:周鍾和自己要創作的獨舞有何關係?
想及《帝女花》的兩個女子,長平公主和周鍾女兒瑞蘭,如何受到「周鍾效應」的影響?意識到他的存在感,可會給詮譯角色的「色澤」上,多了可考量的因素?
如何面對《帝女花》,站在文化邊緣窺探也無不可!走近一點,其中人物氣派,也許可成為「切割處理」的元素,牽引出的「感/動」,教身體移植的質感,恐怕會是好不一樣的東西⋯⋯
這些,教我想及一個在樓梯底幻想著「長平公主」的女孩,旁邊老爹開著收音機,聽到周鍾在「樹盟」中如是唱白:
「喂,咪行住…咪行住…喂…帝女花都不比宫牆柳,長平慧質殊少有,君王有事必與帝女謀,你三生有幸得向裙前叩,切記鳯台應對莫輕浮。難得雲英今夕會裴航,你要一遍虔誠求柱扣。喂,你睇下宫主,艷如彩鳳,艷就艷叻,惟是佢凛若冰霜,嘻…未知君家可有艷福消受唧?」
唱詞中的「慧質」和「艷福」,究竟可如何追想?樓上樓下之間,誰又在搬弄階級意識,把人的行為妄下判斷?誰「謀」誰「叩」,其中「輕浮」,也許默默注入骨頭,給身體帶來很不一樣的感覺!
似遠還近的在周邊呼吸著人物,冥冥中自有其影響,把多少人的靈軀感染?
看似遙遠的收音機聲頻,今天或已改頭換面,在手機上以另一個形式,借消費作盾牌,繼續周鍾式的推理方式,可真的把「長平」和「瑞蘭」解放了?
風籽/2021.08.06
[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GLY7GbImVw
[2] 莎翁名劇《奧賽羅》(Othello)中的重要角色。
[3] 昔日凱薩大帝(Julius Casear)的支持者。也成為莎劇《朱利亞斯凱蕯》的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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