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記《如花。如水。如母》計劃之點點滴滴

「擺個人係度就可以 。/ ! / ?」
猶記得,「初次進入」《如花。如水。如母》母親「繪。話」作坊901室,是一場「意外」。

十九個月前的某天,計劃策展人說當天在灣仔跟母親進行「繪。話」作坊的現場,因出席的(唯一女性)研究員家中有事,未能「赴會」。策展人擔心一整個空間,都是男人,會讓前來的母親感到不安,遂邀請我到現場「戥腳」。

當時,接到的「指示」是:「擺個人係度」便可……

忘了後來是怎樣被正式「任命」為這計劃的(義務)「觀察員」。但說實在,在計劃裏「遊走」,每一次「身處現場」,都沒有「被命名」、「被分工」、「被界定」的感覺。更「不可思議」是,走進這計劃,即使是一開始,(如我這樣)只是「戥腳」也好,到後來以「觀察員」身份參與也好,並不能「擺個人係度」便可以……(一點也不輕鬆:))

綜觀這十九個月的經歷,簡而言之:

這計劃,或許是因「母親」這不能逃避,又關乎生命本質的命題有關;或許是與計劃成員有共同的願景有關;也或許是,與吸引力/磁場法則(吸引了很多有趣、動人又難得的故事)有關,總覺得,彷彿有股「神奇力量」把你「拉進去」;有時,又把你「扯出去」;有時,又把你「推回原點」,要你「放下」之前「以為自己都理解明白的」,再好好上路;更多的時候,是無聲無色間「攝進你的魂魄」,帶你「轉一個頭」,「換一個角度」,重新思考生活的況味,以至生命的本質。

一.
十九個月。如槌
打破……
「看vs被看」
計劃分為四個階段(一:100位母親「繪。話」作坊+藝術家即席回應🡪二:藝術家進行三十多次以「水」為題的工作坊🡪(同步有不同形式的母親網聚、母親作坊、公眾論壇)🡪三:藝行研究階段🡪四:於「藝行生活館」內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展覽」與「實驗」)

第一階段,以一百位母親的故事作切入點,母親可說是這階段的「主角」。在三小時裏,由他們主導分享故事,最後,藝行研究員只作即席的回應。

此刻,藝術工作者是「觀眾」,不再需要「表演」,更遑論看劇本、排練、記對白/舞步/穿無衣與拿道具。

母親並非甚麼「受過專業訓練」的「繪畫大師」或「講故員」,但在這階段裏的圖畫、說故事的「剪裁佈局」、話語的表達,很多都很值得細味。更深刻是,在「沒排練」下(絕大部份母親走進來的一刻,都表示不知道計劃「要做」甚麼,因此也沒「準備」甚麼),他們就是如此真實的,聲畫同步的「即興」分享生命裏的故事,那吸引力與「力量」,根本就是一種「藝術」。(至今,仍會想起不同母親的分享,仍是如此扣人心弦:))母親們所說的句子,如「善感不一定多愁」,可「媲比」電影製作出現的金句(那是背後絞盡腦汁「用心經營」的啊),仍然教人難以忘懷。

也許,對於常常「被看」的藝術家來說,這回,要「靜下來」聆聽和觀照,不做不演,是種有趣又重要的經驗。母親們在「邊繪邊說」中,「畫語」中的衣著、建築、各種生活「物件」,以至不同時代和階層的「產物」,描繪了不同的「時代風景」。

說到底,涉獵不同年代、階層、狀態、價值觀等的一百個故事,對每位想以「藝術」作「渡橋」,關懷這個社會不同的面向,去探索這時代、這社會的人文風景的藝術工作者來說,是重要無比的養份與材料。而在「藝術」仍「煞有介事」地被視為要入「展覽場館」、「會堂」、「劇場」等地方才能「觀賞」的「文化」下,「母親」這真實說故事的「畫作」與「風景」,顯得特別可貴(和「可觀」!)

「藝術vs生活」
計劃第二階段,是十位藝術家參與三十多次「水。作坊」的「奇妙(又密集的)旅程」。這階段作坊的內容,包羅包有,有一起畫水墨畫的,有一起耕作,有一起思考科學為何事,有一起作水療,有一起探索泥土的本質等。

這階段似乎要為聆聽了100個母親的故事(每組20個故事)的藝術家,提供不同範疇的「參照」、「窗戶」與「索引」,讓他們重新叩問生命的種種,並與自己將要研究的議題好好連結。

日程表如此緊密、如此與「表演藝術」「看似無關」的三十多次「作坊」,仿似「步步進迫」的,讓他們放下在「學院」所學的「技法」,而要「空空如也」的,重新「學習」。「卸下」的功課,永遠比「新學」艱澀,但太熟練、太習慣,則難以保持那份好奇心與生命應有的各種執著。

此刻想起,前天(其實「生活館」已閉館一個多月),與研究員謝茵談起第二階段「水。土」作坊。她仍是如此「長情」和雀躍的分享:

在「水。土」作坊裏,作坊的導師水池要求他們合力攔截其中一人逃出(由藝行研究員合力做的)圈子,而那一人,則要盡力設法逃離。

謝茵再三興奮地「叮囑」我要再次看回這一幕的錄影。她說,看過後,你或會對生命各種經歷,感到「輕省」多了。

看畢,終於,明白她「所謂何事」。因為,在「水。土作坊」這一幕,你會看到:「那個人」都「準備好」/「樂於」「離開」了,只是「裏面的人」,卻懷著一己「良好」(很多時都是萬惡吧)之意願,或「因愛之名」(更大可能是源於人的貪念與自私),不允許這事發生。結果,在雙下角力之下,彼此也不好過。讓我反思到:現實生活裏,也時刻出現這種看似有情(實質無情)的「角力」。人間的苦澀,大概也如是這般。

或許,不同的作坊,也如上述一幕般,給藝術家重新思索生命裏的「知與未知」,以至他們從事的藝術領域裏「熟悉與不熟悉」的種種,將舊有的,或卸下、或拾執,或再重新上路。

對於謝茵在回憶半年前那一幕的這份雀躍,確是感到好奇和感動。好奇在於,作為舞者的她,在二十多年的訓練與排練中,也必會出現類似的「活動畫面」,何以她會對此念念不忘?而她在不同作坊裏,願意放下她熟悉的「舞者姿態」,脫離這個「舒適圈」,回到當下,與其他藝術家一起面對眼前發生的事,還在半年過後,「情深款款」的回味,且把藝行的經歷,切實回歸現實生活裏,一一實踐,確是讓我感動不已。

此計劃的藝行研究員,經常將「作坊」的內容,結合「生活」作反思,此外,在計劃不同階段,研究員會自發書寫在作坊的觀察與領悟,記得研究員陳佩珊在「水。墨」作坊後,曾道:

「在一個率真孩童的世界中,作畫/創作不問「為什麼」,不知何為「方法與技巧」,不求「畫得似不似」,不分別「美不美」。或許是這種不問、不知、不求與不分別,讓自己能完全享受在每個創作的當下,純粹地將心中的感受/精神透過創作自然流露出來……

在一位75歲的藝術家身上,我看見他內心正保存著這份難能可貴的「童真」。兩者的分別是,童年時期的「真」是無意識的,而經歷過歲月磨練而保留下來的「真」,是有意識,是自己選擇的。」

我想,這種「及時」的「書寫」,對藝術家,以至一個人來說,是非常重要,透過「和自己的對話」,可以慢慢建構自己的想法,亦因為這團隊裏,有這些願意「記錄」、「分享」的成員,能激發眾人慷慨的分享,從而深化整個計劃的意涵,也能加深來自不同領域的藝術家之間的了解,實有助擴闊整個計劃的版圖與想像。

「排練vs藝行研究」
計劃進入第三階段,為「每組二人」為一單位的藝術家,開始「深入」各自的研究的階段。在一般的藝術「製作」裏,這段日子想必需要「密密排練」,因焦慮每個細節在「真正演出」時稍有差池,會令人不堪入目,婉惜嘆喟,故此,務求用盡方法「練熟」每個細節與「步驟」。

可是,生命,根本就沒有「綵排儀式」。因此,這計劃的各組,沒有進行所謂的「排」與「練」,而是進行很多對「真正演出」會造成「差池」的事情。

例如,每組研究員會自發相約出來,再次聆聽母親的故事。同時,他們要面對與自己性情、藝術領域不同的同組組員之磨合期,也要把握時間,與自己不熟悉卻感興趣的研究題目,定下研究框架,準備在之後為期一個月的藝行生活館裏,與到場的朋友,進行「實驗」。

又如研究員朱曉芳和黃嘉詠,他倆本身是好友,二人從事藝術創作多年。在這段日子,則展開每天「拾花旅程」。今天,再問及他倆為何當初有如此的理念。
黃嘉詠分享道:「我們二人,經常會發掘這樣子「共時性」的「事件」。記得是朱曉芳先告知我她拾了一朵花。同日,我也開始撿拾花兒,拍照給對方,並作分享……「拾花之旅」開展後,令我「像回到孩童時期般」,對周遭環境之觀察更仔細、更好奇。因而反思到日常裏,有太多未留意的事物,錯過了太多……而每天透過拍照、文字記錄,仔細觀察著花兒慢慢凋謝,從形態、顏色、氣味之轉變,儼如看著人間的生老病死,時移世易……」

朱曉芳坦率的回應:「其實,最初沒「初衷」可言,就是想嘗試!看看有甚麼發展的可能性。」當時,黃嘉詠從「五感」出發,記錄每天的所見所聞;朱曉芳則從品種、花期出發作記錄。結果,正因為這「嘗試」,他們在生活館裏的「藝行實驗」,也包含上述「五感」的元素。

這計劃可謂給予藝術家很多空間,去嘗試「新的」「經驗」,對多年從事藝術創作者來說,或許是重要的:既給予他們「自由度」,同樣也給予「頗嚴格」的(由自己製訂的)「自發性」的「課業」,讓他們思考一直以來的創作,還「缺甚麼」、「自主」去決定「自己」的藝行研究、藝術行動,需要甚麼「養份」、「材料」與「習作」。同時,無聲的作出提醒:無論作任何事,那份自發與自律,都極為重要。

研究員黎振寧則一如以往,總帶給團隊「驚喜」與「激盪」,他在去年十月,決定透過具體行動(一個月露宿街頭),打破慣性(每天回「家」睡覺),打開新的想像空間,重新打開五感(甚至身體億萬細胞),對環境、對街道、對周遭人事、對世界一草一物的敏感度(我們初來到世界,對光、對溫度、對空間,是何其敏感)。他在露宿期間,定時會寫日誌與計劃成員分享:

如看了幾十次日出,是幾十年的總和(原來風景一直也在,但沒理睬);
遇上三號、八號風球(於是難得感受城市裏的「風暴」);
遇到「熟悉」露宿運作/程序的宿友(於是會有「外來者」之感);
每夜感到宿友都在,但有距離感;
遇到「較理想」的地方(於是了解人追求安穩的習性);
感到體重上升了(地下濕度的「功勞」);
思考自己與藝術的關係;
想到與他人如何保持一個「安心的距離」;
靜心留意當下自己的身體;
邀請了他拍檔的子女述說他們的媽媽(思考到:當一個人演變到自動程式般「當自己」的時候,身體和意識或會不知不覺間割裂……)

或許,在非常重視「效益」/「成果」/「快靚正」的城市裏,他們在這階段,不排不綵,只回到「當下的生活」,是一件相當「瘋癲」和「舒坦」的事。然而,倘若,得到「觀眾」的「叫好與掌聲」、贏了「問卷/評分紙」上的達標與評分,於「一個人/一個社會/藝術「界」」而言,究竟,有何意義?

正正不用排練,不用記舞步、記對白、記「程序」,各人均可以更「踏實」的,把精神與心力放回更值得做、更真實的事:「重訪」母親的故事,且為自己的研究題目,進行大大小小的「搭棚」工程,如與策展人開會商量、進行訪談、進行不同嘗試,並把觀察到的,好好記錄、整理及沉澱。

更重要是,是提供空間(與耐性)予藝術家「嘗試」,尋找更多不同可能性,同時,讓藝術家安靜下來:重整自己的生命,重新尋索自己是誰,重回「最初」:問自己,究竟想藉著藝術這媒介,關懷何事。那麼,才能與公眾建立更深層、更多質感的「對話」與「內涵」。

至於如此「不疾不徐」的「安排」和「理念」,是瘋癲,還是舒坦;是辛勞,還是偷懶,大概是需要策展人與藝術家之間,能存在一份難得的信任,緊密的溝通,以至如前文所述:「藝術家的自發性、自律與自省」,才能好好享受上述三個階段的「建構」、「拆卸」、「再建築」的「藝行歷程」。

「成品vs經驗」

 

走到最後一階段,正是為期一個月的「藝行生活館」之旅,可說是計劃的「總結」,同時卻是另一研究旅程的「開端」(這計劃另一神奇力量:是沒完沒了;))。

每組藝術家都有「六天」,讓其與來館者進行「藝行實驗」。同時,在同一樓層的另一空間,亦有幾位不同領域的藝術家擺放了「展品」。

在藝術家駐場,每天、每星期都會「轉變」的「藝行空間」裏,如第一組研究員葉麗兒所說,有種「歸零」的滋味。或許是因為,藝術家要打破「演出」的慣性,鮮有以「藝行/實驗形式」面對公眾/參與者,他們亦需要將「今天」經歷的,記錄、沉澱、累積,思考如何將「寶貴的經驗」,延伸至之後的五天。

此刻回眸,實在有幸曾邀請一群念中三和中五的同學,參與「第一星期」的「展覽」。他們在不同的藝術裝置中,或在尋找背後設置的玄機,或藉藝術去尋找和父母相處的方法,或在尋找生活的意義,或在尋覓面對學業,以至成長種種的力量。

他們走進了葉麗兒與謝熹朗設計的「實驗場」,參與「觀看」「遊戲」;同時,也看到記錄片創作人翁志武的「裝置」與錄像;坐在歐鈺鋒和黃嘉豪設計的數碼互動裝置裏「說故事」;亦走進以「尋」為題的黑房裏,聆聽「母親」的話語……

令我較深刻的有幾方面,其一,是他們對「生活館」的每件事物,充滿好奇和主動性。眼神的閃動和聚焦,是我在課室裏很少看到的;其二,是他們被邀請坐在數碼互動裝置裏「說故事」的狀態,儼如要應考公開試的凝重,也是我意想不到。以為他們沒故事好說,「不懂得」說,不想說,但原來,他們和自己母親「對話」,無論內容是憂愁,或是快樂,總會不期然落淚,心裏彷彿有個「黑洞」;只要他們願意踏出第一步,卻是滔滔不絕的分享不同的故事,停不了。其三,是活動的晚上和翌日,竟收到兩位同學自發書寫的分享,他們竟然都在一一記述當天的「經驗」(詳見附件一)(可知道,他們平時都是最討厭「作文」,最喜歡問「要寫幾多字?!」)

這讓我再次反思:所謂的「學校」是怎樣一回事(關於這點,在年前的觀察員「報告一」已作略述)。作為一位在求職時,堅稱要「陪伴年青人好好成長」的「老師」,究竟可再做甚麼?同時,不應再做甚麼?因應他們這次的「參觀之旅」,可鞏固甚麼,又可延伸甚麼?

就在我苦苦思考「如何走下去」之際,學校也在此時予以「譴責」(認為擅自「推介」同學出席校外活動是「不當」的)。在收到「譴責」之同時,卻看到出席的同學有不同的轉變:如他們發動全班不按「課室佈置比賽」的評分準則,好好重新改造自己的課室;又如有同學會反思自己對母親的態度欠佳,而希望找個機會跟母親重建關係;亦有同學了解到藝術工作者的堅持,看到這城市仍有這樣堅持做自己認為值得的事受到啟發,也慢慢放下「輕生」的念頭;有同學觀察到我的失落與難過,竟在我離開課室三步,突然送來激動的擁抱,代替千言萬語……

說實在,我並不肯定他們的轉變,與在生活館看過的、經歷過的,是否有直接的關係(即使以上都是從他們口中和真實行動得知)。然而,我想,更重要是,他們在生活館裏的短短兩小時,理解到:「經驗」/「過程」的重要。我們從小到大,也一直學習如何活得世故體面,如何能「完成」一件「可觀」的事/物,卻少有人鼓勵我們在生活裏,重視自己行動的「過程」,觀察自己「邊做邊學」的狀態,以至累積不同的(即使是「不宏大」/被評定為「失敗」的)「經驗」。

如果,我們都同意成長這回事,不能一蹴可幾,而是晝夜不同的嘗試與累積,那麼,重視「經驗」、鼓勵嘗試、「閱讀自己」,不也是教育工作者最應花力氣去作之事,難道這不是重要的知識與技能?

「語言vs溝通」

藝行生活館近「大門口」處,掛滿「第一階段」母親「繪。話」的「圖畫記錄」。有些來訪的朋友會駐足觀賞,像玩「猜猜畫畫」遊戲,透過筆觸的輕重、「像樣」與「不像樣」,猜估母親在繪甚麼,在說甚麼,在想甚麼。那是有趣,又充滿想像和空間的「溝通」「遊戲」。(負責導賞的成員,通常會鼓勵他們進入計劃網站,「閱讀」母親的故事)

很令人驚喜的,是一位中五的男同學,知道其媽媽是一百位「受訪母親」的其中一位,在生活館裏,「拼命」地展開「尋母之旅」,既在「畫展」長廊中穿梭,不斷苦苦追問「這樣畫代表甚麼,那樣畫又想說甚麼」,亦在盛載了母親錄音的「黑房子」裏,樂而忘返地尋找自己母親的聲音,彷彿,他在「受邀」進入不同的生命。

那天晚上,這位同學的媽媽來訊:「搣時,他回家後,校服也未換,便拿著計劃的「繪。話」記錄冊,尋找哪一篇是屬於我的繪話記錄,他對於我說了甚麼,非常好奇……」

隔了幾天,在校園跟這位男同學聊天,他說媽媽從未跟他分享過這樣的過去,有些內容令他「吃驚」。的確,這計劃,製造了不少「溝通」的窗戶,兩代間的、三代間的、不同世代間的……

同時,也讓我思考「語言」與「溝通」是怎麼一回事。無可否認,語言是人類間交流的方式,人們總離不開語言。開始在想:語言,之所以成了我們溝通的最主要媒介,可能是因為它「最方便」、「最易管理/控制」,以及「最安全」把自身的文化一代一代地承襲下去。可是,「語言」不一定只局限於言語,誠如100位母親的「繪。話」,也是一種「語言」。語言,卻大概未必代表能溝通,溝通必須包含「邀請」與互動。

對著(由第一階段過後,移師放在生活館內的)「悄悄(話)畫」互動裝置(死物)說話,又是一種怎樣的溝通模式?綜觀在第一階段一百位母親在這裝置聲畫同步的記錄,有七萬五千多組詞語,其中出現最多的詞組為「自己」二字,共五千多次,儘管只以「一百位母親」訪談中統計出「片面的數據」,這也與「繪。話」四幅圖畫的「引導」有莫大關係,不足以完整地呈現社會文化的種種,卻多少反映著「自己」還是不少母親(或有意識,或沒意識的)最重視的事情,也或多或少呈現我們究竟如何說話、如何表達、如何切入不同的議題與故事……

「要做vs想做」
在十九個月的日子裏,觀察所見,另一印象最深的,是他們這群人沒定甚麼規則、章法,也沒提及「何時要做甚麼」,「何時要交甚麼」,但聽得最多的,卻是「我想做甚麼」。

觀察到研究員陸嘉琪在生活館沒人來的時候,會抓緊時間寫劇本(謝茵與黎振寧同樣會靜下來書寫,記錄在館內的事件)、黃詩羚將母親的衣車、嫁衣搬到生活館;翁志武將這年半的藝行記錄,剪輯成《如光》「階段一」,但最欣賞的,是他一直沒休止的,繼續為《如光》剪輯「階段二」、「階段三」、「階段四」,並舉辦「放映會」與公眾分享、討論、策展人何應豐則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盡快」將每天發生的事拍攝、上載到網站,大概都只為了讓其他組別的研究員能了解當天館內發生的一二……

觀察員丁穎茵在每次分享,也會盡力將不同母親的故事,按著時序,結合歷史,再作詮釋。研究員袁曉嵐在六天裏面對不少「自身」的難題,但她願意誠實承認自己的弱點與不足。「水。耕」作坊導師林海花,不僅分享了他耕種的歷程與經驗,還為每位出席的計劃成員送上有機又充滿愛與關懷的菠蘿。「水。墨」作坊導師蔡海鷹,則把一箱又箱的創作,千里迢迢由住處搬到作坊的地點,只願可更「立體」地呈現他創作的經驗。「水。土」作坊的導師水池與母親遠在台灣,在醫院經歷生命的倒數階段,仍願意透過「科技」,進行作坊。也誠如三十天也出現在生活館的行政與導賞小組(張竹筠、林奕玲與關麗盈),他們經常坦白訴說:「踩足一個月,確是疲憊萬分。」但他們從不缺席,也從不遲到與早退。

無可否認,計劃所做的事,所辦的公眾論壇、工作坊,所上載的錄像等等,肯定超出「應該」要做的,甚至,在生活館的日子,常常觀察到來訪者,很多都問到:「請問可不可以捐獻?」

沒問及來訪者為何有捐獻的衝動,但我想,他們都感受到那份「熱誠」。更沒問過團隊內的成員為何要做到如斯的「田地」,因為,我知道,這些都是他們「想做的事」。

那份「自發」的認真與熱誠,不刻意,不為誰交代,不張揚,卻很容易被感染。

二.
如「app」
建立……

這十年多,這宇宙,這城市新增了很多「時代產物」,包括「app」。

「如花。如水。如母」也像一個app,將我城不同的人、事、物連繫,在同一個「平台」裏「相遇」:

如不同年齡層的母親(可記得參加計劃的母親會進行網聚、會一起參加在不同階段的工作坊);

如不同背景的朋友(可記得在「藝行生活館」裏,男女老幼,都可以在同一「命題」裏暢所欲言、坦誠分享,甚至,握著別人設計的行李箱,進行提問與想像)

如不同領域、「角色」的藝行研究員(可記得每一組別的研究員都「從事」不同的藝術範疇,每一組都有一位研究員為「母親」)

如人與物的互動(可記得每個人都帶著不一樣的心事進入生活館,然在「尋」的黑房裏,每個人碰到的「母親聲音」也不同,喚起的情感與聯想也不同)

如平時以為很熟悉的同事,卻是在生活館裏,才能坦言說出內心難以啟齒的難過(可記得那天你在生活館內聆聽「母親」的聲音,才能將內心的鬱結稍為釋懷?)

如計劃裏不同「崗位」的朋友(可記得 pewan 老師和周老師都是「老師」,但我們卻沒有談過教育之事,而是談起「夢境」與「如何好好放下」的命題?)

也如,「自己」與「自己」的相遇……

在十九個月的計劃裏,由聆聽母親的故事,觀察藝術工作者即興回應作起點,到再觀察藝行研究員參加三十多次作坊的點點滴滴,以至,看他們如何一步一步回應自擬的命題,繼而在生活館裏,再次和公眾連結,藉此深化自己的藝術行動……都像看了千百萬或輕或重,或剛或柔的影像,也像耳聞目睹千百部關於生命的記錄片,時時刻刻,都和「內在的自己」在「對話」。

和對如此「 ___________________ 」的「生命本質」相遇,也確實如是,倘若,生離死別的本質都不能躲避,只能透過這個「app」,藉著觀照他人的看法/行動,再延伸多點、闊點、深點……把難以轉化的人間「苦楚」「溝淡」一點。

三.
如光
建築「當下」……

這十多個月,伴隨著「母親計劃」這回事的「推進」,剛好,經歷了人生最難的一課:母親的身體,日漸乏力衰弱,她的「肉身」,逐漸離我而去。

每天,目睹著母親體內癌細胞活躍、四處自由游走,繼而隨著人的生命力殆盡,它們才願意「放下」,也因此,體會人間難以承受的苦、痛、孤寂與無助。

在我想不到生活還有甚麼意義的時候,看到計劃裏的「兄弟姊妹」(翁志武之「慣常用語」),各自都在要跨越的大小事情上,用心在做「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在我不再相信世界還有希望,不再看到宇宙還存在「真與善」的時候,看到有人仍然相信自己所做的事,堅持在善用公帑的原則下(卻又收取低於最低工資酬勞的情況),「攪」「如是這般」感動了不少人的「藝術計劃」。

在我徹夜難眠,想她想得很孤寂的時候,會到計劃網站,重聽/再看母親的故事、錄像與畫作,才醒悟「太初之時」,我們一無所有,也一無所失。

看到翁志武《如光》的紀錄片,讓我知道那份「發瘋式」的牽掛,可如何轉化;生活的況味,可如何細緻的記錄、沉澱和消化;當我聽到來到生活館的「過來人」娓娓道出他們如何跨越生命難以逃脫的一課,也像如獲「秘笈」。

在計劃完結一個多月後的今天,雖然關麗盈與張竹筠異口同聲笑說,離開「生活館」後,好像已不能說出這計劃的「慣常用語」。而此刻,看到大家仍然惦記這十九個月的事件,仍會因此而思考自己該走的路,以至,離開「舒適區」,為自己的生命作出一點「新轉變」,我想,這種觸動,並非在「觀察員」報告裏可一一表述

如此種種,才能稍為得到點力量,才能抵得住沉入湖底(又難以名狀的)思念與憂傷,並把難以承受的事情,放下、觀照、再學、拆解、鞏固、延伸……徘徊地獄,再折返人間重新振作「上路」。

深信計劃裏經歷的種種,一切都「如光」,都是過去,所領受的、所建築的,只有好好把「它們」回到生活,好好安放於「當下」,才算「不枉此行」。這也是這計劃給我此生之「功課」,似乎是不能「欠交功課」,或請「槍手」代辦矣。

在亂世中,在生命最難過、最無力之時,能走上這行觀旅程,更覺感恩。願以此篇,記念在過去十九個月裏,一切,「默默無聲」的「潤澤」。

附件一:
兩位中三同學在參觀「藝行生活館」後的(自發)反思:

a.
星期五那天,最深刻的環節,不是體驗的时候,反而是最後坐在椅子上,圍在一起,向其他人訴说 自己感受那一部分。

猶記得當時我們七個人,裏面有六個人都分享了,只剩下其中一位男同學没有分享。

原來,他不想說出來,我们都尊重他的想法,沒有逼他說出來。其實自己當時就在想:「他究竟是因為感觸,沒東西說,還是怕講出來後大哭,怕在我們四
個女孩子面前哭,怕丟臉嗎?」無論如何,我好像都不應該去揣測別人的想法, 因為這樣似乎很沒有禮貌。

記得一進去生活館不久,看到那個用木板做的盒子,周圍被泥土包裹著,我第一想法是想到了「棺材」, 然後,那些土是骨灰,後來,生活館的藝術工作者要我們挖一勺泥,放在自己想放的位置時。我想放在盒子裡,最後,我還把泥土倒進那裡了。

我一邊倒,一邊想著:把泥土當作爺爺奶奶的骨灰倒一遍吧。我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爺爺是跟著奶奶走的,我媽說:「爺爺真的很黏很黏奶奶啊!」
奶奶去哪裡,他都要跟著她, 十足一個「跟屁蟲」了。

爺爺、奶奶去世一年多, 我很多時候會想念從前。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他們很寵我們這些孫子孫女的。可是,當時,我總嫌棄他們兩個。現在回想起自己的對爺爺奶奶的舉動,我很後悔當時的自己這樣做,不懂得珍惜,現在只希
望爺爺奶奶在上面能過得好好的。多謝這個盒子,讓我再次和他們說話。

說實話,我好羨慕「滅時抄」你和你媽媽的關係, 好像平常也不怎麼吵架。
我媽常常會催我練琴,但其實,我對古箏的興趣已經不是很大了,而且自己也
覺得彈的不是很好,沒有天份。

雖然,有跟老媽說過不想學了,但是她好像根本沒聽過我說的話,甚至是其他事情裡,我的意見是如何,老媽經常自作主張地幫我報這個報那個,就搞得
我覺得自己很不自由的感覺。其實,我已經中三了,可以自己決定,但是老媽
就根本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和聽過我的想法 ,所以,我還挺羨慕滅時抄你和你媽媽的關係……

b.
我也想分享最深刻的環節,那是聽大家訴說對自己母親的印象和與母親關係。發現到原來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好難 與自己最親密的人更是難。以為自己每日都與母親一同生活,了解母親的所有是當然的,但不知從何時開始發現,母親幾乎很少在自己面前流過眼淚,自己卻毫無保留地向這個最親近的人訴說著一個又一個的「痛苦」並流下不爭氣的眼淚。

那天,接過藝術家遞來的紙筒,看了數次後,默默在想,這是不是當初母親發現肚子裡多了一個「我」時的心情呢?看的東西在一瞬間裡變的異常窄小,更模糊不清,她是高興?難過?震驚?還是感到幸福?霎時,好像感受到那位母
…親哽咽裏透著的無助和痛苦 .又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是否與那位母親一樣,
有著無法輕易與他人展露的「傷口」藝術家在開始前吩咐我們寫下自己對於下一代所代表的身分,我思索許久,卻怎也想不出那是怎樣的身分,最後在紙上寫下二字:幸福。更不忘在旁畫上一個笑臉

輪到我分享時,難忍傷感,崩潰大哭,我從沒在他人面前像這般狼狽地哭著,我自問是感性的人,只要看到稍有感動情節的畫面便會鼻酸,所以我不喜歡參加這種煽情類型的活動。但那時,我抱持著「隨便吧,無論別人怎樣看待我,
我也要哭出來!」的態度分享自己的聯想。

我和母親的關係比起家人更像一個無時無刻都會在我身邊陪伴和支持我的朋友。因為我們之間沒有那種長輩和晚輩的規矩,反而更像是同齡的朋友般,隨
心所欲的談天說笑,母親也從沒因為生我氣而隨便責打我,這讓我們之間的感
情比起其他家庭的感情更加堅固。

我曾經想過母親有沒有一瞬間曾認為我是負擔?母親與我只差 21 歲,比起她同齡的朋友和同學們,可算是最早拋棄自己生活而選擇家庭的了,這個選擇從
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小小年紀的母親在那刻開始所背負的壓力,根本無法想
像。生下我後,因為爸爸的緣故,她只能被迫成為家裡的「棟樑」,每天不辭
勞苦地上班至深夜,很多時都是父親在家中照顧我和弟弟兩人。而上班和家庭
主婦兩個身分對於母親來說,其實都是無形的壓力,催促著她要更加更加堅
持。

雖然我讀書不厲害,也不是很聰明 但我希望在往後的每一天都能讓母親不
後悔當初的選擇,也希望能讓母親過上她最喜歡和最開心的生活。只要是她,
我什麼都會願意去做。因為是她,所以我感到無與倫比的快樂和幸福。

感謝滅時抄向我推薦這個活動,令我又邁進了母親的心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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