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封。1982年3月6日。得/失】
日前走到烏溪沙附近的西徑村,看到村內路旁一頭牛,似樂得「被閒置」多時。我望著牠好一陣子,也給牠拍了幾張照片。牛哥哥似乎一直意識到我在盯著牠,只見牠淡淡然回了我一眼,教我有說不出的滋味:我好像突然變成一個不懂事的小伙子,之間,卻又感覺剎時走「近」了少許!二者,看似簡單得沒有任何可交流的「事」,才察覺,本來何「事」之有?
現代人,管是黑是白還是灰,為什麼總是要有所「事事」,才算得上是「一個人」?那麼一頭牛呢?那一刻,只是簡單的「在」,很實在的牠和牠哪發亮的回眸,猶似清澈的一塊鏡,一下子便好像把我這城市人看穿⋯⋯
記得在大學唸書時修了一課英國文學,曾讀上美國作家 James Agee 的一個短篇故事:《母親的故事》(A Mother’s Tale),一個關於一頭母牛如何向正在享受著「奇妙火車旅程」的小牛點出被送往屠宰場的「寓言故事」!作者試圖以牛的角度,思考人和牛在現實上同時陷入「宿命播弄」的詭異境況,箇中重疊著的荒謬影像,一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許,我自小對牛的敏感和好奇,默默源自嫲嫲的故事:據所聞,自從她生了一個兒子(我的父親),便往後一生守著跟菩蕯下了不吃牛的承諾!她莫名持守的信念,卻沒有阻止她在飯桌上煮牛肉給兒孫吃。於她,究竟「牛」為何物?究竟在她的世界裡,「牛」的存在是否早成為「虛擬實境」,似看到卻又無法「嚐」到的「東西」?連牠底「神聖」何在,或許早不在意了!畢竟,「神奇」的生了一個「男」的,那才是「神聖」的事,也改變了她以為可改變了的命運,只是誰會想到,一生教她連串失落的,也出自「男人的抉擇」⋯⋯
生命中過份在意的「得」和「失」,也許皆源自有所求!
(如是者的求愛、求財、求職、求助、求神、求名、求利、求救、求情、求乞、求上位、求佔有、求變革、求憐憫、求公義、求安穏等等背後的「念頭」,其源應怎麼説?)
牛啊,牛!你可有所「求」嘛?
(如是想,「有」或「沒有」,究竟不都在乎「人為」的「處境」?)
又想起日本電影導演是枝裕和的首部紀錄短片《另一種教育》(Lessons from a calf),觀察一群小學生如何飼養一頭小牛作為年度學期學習的過程:生命,才是學習的主體!於小孩,小牛的出生、飼養和死亡,變成了近距離的多元學習!而牛,小的大的、黃的黑的,有角的沒有了角的,各自有其意識運動,只是,假如不要按「人的章法」,一再決定了牠的價值,世界可能好不一樣?
當
一個小孩在計算乳牛飼料的費用
一個在以畫紀錄小牛的樣貌
一個為牠和牠寫詩
一個為牠的每日「生產」工作編排預算
一個為牠洗澡
一個在關心牠的感覺
一個不停的問問題
一個又一個的眼界
一個又一個目睹出生和死亡
究竟小牛的生命如何成就了小孩們他日的腦袋?
一頭牛的出現,可能是難得一刻的種緣,誰又在管牠「有沒有用」?
西徑村那頭牛的剎那凝視,加上斜陽下身上無比豐厚的黃土色澤,教我沿光影處,順著毛的方向,細賞如地圖的肌理紋路,再往四蹄下踏著石屎路旁的黃泥和翠綠草叢,細看與之相遇的不同色溫,一切看似尋常,頃刻卻化為「妙景」:如一面鏡子,看到片片人間影拾,在一萬多年牛與人類結交的旅程中,畢竟應從何說起⋯⋯
若說印度人因宗教信仰是完全不吃牛,似乎要回到《呔陀經》去理解不同時代「吃(不吃)牛」的印度歷史足跡,由神話的詮譯到宗教和社會階級間的權力挪移,牛的「神聖」亦出現不同的波動!奈何,我們似乎都失去了學習的好奇,很快又墮入籠統的傳聞中,錯過了許多尋常生活探知的趣味⋯⋯
當牛只是被視為以「物價」和「用途」去總結其「存在意義」,人類以自己為世界中心的「行為紀錄」,恐怕早忘記了眾多幾曾與牛共舞的「好日子」!
審思此刻人間,當生命被視為「管理資源」的年代,七十億人口當中,究竟有多少依然能重視作為「人」的可能意義?牛呢?按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統計,人類每年屠宰達至七百二十億「家畜」(livestock),以供應不同「食/用」的需要。單單以牛為算,便起碼過三百萬頭一年!今日社會,早沒有「家畜」可言!當畜牧成為龐大的產業商機,整個飼養過程,如哈維爾信中也是借牛打開了話題:「一頭牛已不再是一頭牛,只是一個『生產器皿』!」如美國紀錄片《美味代價》(Food. Inc.)中的發現,「畜牧業」的內部,已變成十分具爭議性的「不健康」行業,對畜對人自身也響起警號:
「我們既不是吃山吃水,我們在吃自己製造出來的惡果!」
尤其在2019新冠狀病毒大流行下,環顧不同國度,多少人似乎是關心經濟增長多於生命本體?多少政體,只埋頭利用巧言令色,以「低溫」或「高溫」式的文宣處理或逃避可能持續受到大規模感染危機的「實況」?在權治和發展失衡現象愈來愈嚴重的時代,生命的價值,究竟如何一一墮入物產「得/失」和「政/治」的盤算中,失卻了「在世」和「本然」的感悟質素?在過份強調管治和按權力利害關係去施加管制「人/口」的勞動過程中,本來的生命慧能,每被抑壓到無法適應和開展的狀態,那豈不是真的自蠶的罪過?
如此強調得失的社會境況下,「閒著」會輕易被歧視成「缺乏生產力的廢料」!
詭譎的是:在幾個月的社交隔離政策下,多少人才發現地球竟可如斯美麗?多少人卻又習慣了長期工作而忽略了「生/息」的自然調節?
想及法國作家卡繆1942年的《異郷人》,看似虛無荒謬的背後,彷彿每一個人在莫名的「社會統整」下,剰餘可持守著的「自主」,畢竟可如何超越任何「審/判」的、「道/德」的枷鎖,回到當下在場置身的觀察,梳理自己和周邊迴轉著種種自工業革命後過份強調發展下所謂「常/規」、「運/作」的「冷/漠」?難道真的要變身成為「局外人」,才能學到如黑頭鶯每年觀星導航的遷徙能力,自由穿梭異鄕,自主可落腳避寒的地方?
也許,說話不算話!在以「文」為「明」的「文明系統」裡,似乎孤立了本然存在的心脈,去感悟天地本質。身體,畢竟都按上「文明的管制習性」,在骨頭及器官細節中,給你我留下了深刻的痛症和痕跡!假如我們像阿以及利亞作家卡梅達烏德(Kamel Daoud) 追蹤《異鄉人》中的角色莫梭(Meursault)般,打開如何因被置身「局外」而遺忘了的生活內部的底層,可看到「文明」和「卡繆」一一被淪為被消費的符號概念的時候,我們愈來愈不會停下來去問問究竟了!只是手指在「智能」電話上往下掃,模糊中,看似熟悉的「面貌」,猶如書中沒有名字和偶然間被殺的「阿拉伯人」,在支吾間墮入莫名,剩下,只是人家的影像和數不清的書寫,「人」轉眼便消失了!
今天,多少「人」被困在「經濟牢籠」,糾纏在「數據系統」的支配「板塊運動」上,看到的幾許淪為「資源分配」上「生産/結算/貨源」之間的得失數值,卻看不到「活著」的「意義」?看到周邊正在患上抑鬱症的朋友數目,近年不斷上升中,教我反思此間媒體輿論戰場上對焦的課題,彷彿置身在一個看不到天地自然的世界!吊詭的是,更懷疑多少人可看到「流行病毒」背後所揭露的「自然課題」,不正是教我們急需重新審思世界早亮出紅色警示的「管治模式」和「發展計劃」?
概括哈維爾信中如是的寫:「現代人按自己處境影像去創出的世界,結果,這處境正在深化自身的問題,世界已陷入嚴重困境!」那已是他於1982年已提出的觀察!時至今夕,二十一世紀已邁向第二十個年頭,世界的局面猶如複製著一百年前充滿變數的威權政治,把一境一物,以至99%的人囗,會否如是輪候感應著「狂人政治」再度侵襲的旋風?在互聯網上加快速度運行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又一個的「亂局」?可有追蹤「亂/局」的本源?或是又一再簡易化的把一切變成謾罵式的盲動指控?在一切隨意識型態旋轉的「機動木馬」,以計劃「攻略」(或甚至「屠城」)之前,恐怕沒想到為何雞、牛、豬、魚以至蜂蜜等等「食材」先後出現問題?又或者是,把「問題」粉飾成「他者/他物」,方便變賣,以保持「市場需求」?在畜牧業者眼下,是否太快決定了一頭牛的眼淚對股市表現有沒有好處(或是迅速被抽出再無限放大成賺點撃率的宣傳素材⋯⋯)?當「走地雞」變成可托高每日市場以至股市價格的招數,任何「認證」應市出籠,都圍繞在心理消費者的慾望上盤據而已!自然的法則,一再被許多「美麗論述」或排山倒海式的「威權政論」掩蓋了或模糊化了本來的面目⋯⋯
「現代」人,處處「呈現」過份著眼得得失失而追追趕趕的境況,接二連上的「病毒感染」,當中,可能是喪失了閒著的勇氣,教身體回轉不了本來自我療癒的能量!
「病毒」從沒有掛著「歧視」的眼睛!它只反映著人底道德失格而牽起的風浪!
為什麼許多城市人一旦無所事事便顯得焦慮而不知所措?彷彿,周邊充斥著的都是「錯配的文明」,按著虛擬的身份,各自就位的浮動在市場價格或仗著人家勢頭挪移權力的數位上,就連身體內部的脈衝也朝著每日估算的「生產值」或「得票率」奔波!挺胸抬頭背後,圍繞著城市的高廈,如奇異被佔領著的、爭相攀上的「頂峯」,似圍牆般早擋住了大片天空⋯⋯
城市空間所仿畫出的「社會意志」,不但擋著了日光的沐浴,還製造出大片影子和迂迴不止的噪音,影響著神經系統的自然意志⋯⋯
「大都會」式的建築設計,循慾望規劃著城市版圖!人的影踪,猶如只是移動著的盤點或識別系數,按系統化的鏡頭,計算著下一分秒下跌或上漲的指數壓力。「危/機」的詮釋,全仗得失轉動著權力的輪盤,其「法」又是「以文易勢」式的「程序暴力」,把人的神經拉入恐慌的維度,再以「優惠價格」,特賣繼續繁榮的「解藥」,胡混過關!
日前我在本應繁忙的彌敦道上漫步,頓招來奇異目光。更有一位大媽走近,以盤問的口吻問:「你在幹什麼?」我突然好像切身處地的明白莫梭的「特殊境遇」!只是,莫梭這般人物,依靠著卡繆的名氣,仍有一二分在文藝特區有片點呼吸的空間。假如我只是他那途中不知為何被碰上的「阿拉伯人」,只是成全人家故事的過客,連名字也沒有,又會是怎樣的「現/實」?何況,所謂現實中,卡繆心知現代社會本來容不下如莫梭這般人物,何況是一個無名的、被籠統類化的「阿拉伯人」?
如是想,假如這「阿拉伯人」和「西徑村的一頭牛」,雙雙出現在世界各地不同「抗爭/起義」的場域,他們會遇上什麼?究竟又被扣上怎樣的標籤,合理化他們可能頃刻「被消失」的「宿命」?究竟是默然在猛烈陽光下被殺或被拉上往「屠房」的列車,連身影也來不及認清?把他們消失的背後,又可會成為文化人眼下怎麼樣的「得/失」辯證?在一切幾可延伸「論/述」之前,我好像聽到那「阿拉伯人」和那頭牛有過如此的一段對話:
阿:「你叫什麼名字?」
牛:「他們好像叫我做『牛』!你呢?」
阿:「山胞⋯⋯」
牛:「你是山地人?」
阿:「⋯⋯」
牛:「那山?那地?」
阿:「許多個山。許多片地。」
牛:「我們有點相近⋯⋯」
阿:「你怎麼來到這裡?」
牛:「也不清楚⋯⋯朦朧中不知被誰安排到這種⋯⋯」
阿:「嗯⋯⋯想也是⋯⋯」
牛:「你也一樣?」
阿:「我一直在走。走上過許多路⋯⋯」
牛:「⋯⋯和許多故事⋯⋯」
阿:「沒有人想知道的故事⋯⋯」
牛:「嗯⋯⋯」
阿:「到處都是煙火,你看到什麼?」
牛:「我們不是不應該看得到什麼嗎?」
阿:「嗯⋯⋯」
牛:「仍然不習慣?」
阿:「為何他們都各有名字?」
牛:「特權階級!」
阿:「或都是『作者』的專利?」
牛:「我也曾是許多作家筆下的主角⋯⋯」
阿:「任由他們怎樣⋯⋯」
牛:「書寫⋯⋯」
阿:「人家說:那是很危險的事!」
牛:「像你像我!」
阿:「難逃一刼!」
牛:「你可看到什麼?」
阿:「什麼也看不到!」
牛:「應是作者的計謀。」
阿:「嗯⋯⋯」
牛:「你相信一日可平反嘛?」
阿:「⋯⋯」
牛:「Agee ⋯⋯」
阿:「卡繆⋯⋯」
牛:「都不在世了!」
阿:「留下只是虛空的文字⋯⋯」
牛:「沒有他,可能什麼價值也沒有!」
阿:「怎可能?至少你有市便有價!」
牛:「⋯⋯」
阿:「對不起!」
牛:「不會。習慣了!」
阿:「怎可能?」
牛:「那只是人的想像而已!」
阿:「因為我,弄到一個叫卡梅的人被恐嚇要追殺⋯⋯」
牛:「人的世界充滿暴力!」
阿:「⋯⋯」
牛:「你們得到的是什麼?」
阿:「好大的催淚煙,快跑!」
牛:「騎上來!」
阿:「謝謝!」
牛:「往哪裡走?」
阿:「不知道!先走⋯⋯」
牛:「⋯⋯」
阿:「那邊!不,這邊!不⋯⋯」
牛:「都聽你的⋯⋯」
阿:「真的?」
牛:「嗯。」
阿:「你是第一個如此對我說⋯⋯」
牛:「我都聽上了許久許久了⋯⋯」
阿:「對不起!」
牛:「你真的明白?」
阿:「⋯⋯」
牛:「⋯⋯」
就連哈維爾也早離開了⋯⋯
打開攝影檔案,看到牛哥晶亮的眼神,我深知,原來自己也沒真的學上了什麼!只知脊椎又移了位置,在無限追逐文字影像之間,每日的不良姿勢,早賠上了代價!前後給我醫治的三名醫生,各持己見,以「專家口吻」,給我評頭品足!身體,如是老實的累計著每日承受著的慾望和(意識)勞動,卻沒好好認真的看待之,怎談「得/失」?
哈維爾的身體和意志,也好像曾往兩極化各自移動,到最後,留下的究竟可如何閲讀之?如是一邊寫,一邊細看周邊碰到的大小現象,也許,一切比不下那刻牛哥的回眸⋯⋯
莫梭,好像就在不遠處,借馬斯杜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 1924-1996)的化身[1],坐在腦袋暗角,長期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似在尋找半個相近的影子⋯⋯
2020/06/16
[1] 1967年意大利電影導演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 , 1906-1976)曾將《異郷人》改編成電影,莫梭一角由馬斯杜安尼飾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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