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封。1982年3月13日。「文/明」的悖謬】

「以文為法」,其「文」怎釋?其「法」何向?
「人文漸啟」,其「人」其「文」,各源其泉!
「文字淵海」,由「字」成「文」,無限延伸!
「文裁而辨」,其「裁」之道,「辨」識之先?
「文粵而麗」,其「粵」怎「閲」,麗之所蹤?


上面每行開句四字,均索引自《憨山老人夢遊集》[1] 的全集序言。古人行文愛簡約精練,常以四言行文。易讀上口之餘,看上去也鏗鏘有力。只是,倘若不及追蹤其前後文理和時代脈絡,很容易掉入「順口溜」似的概念之中。追查文理脈絡,又每不是普通閲讀的功夫,對作者及其時代相互影響著的思考辨識,又豈止一二概略可看透其中整合或勾尋著的東西?其中趣味,正在文字串連間看似曖昧的留白,如湍流於待續的空間,看觀者如何安頓自身念頭的去向!其中情境,在不同生命階段和身處國度的有限眼界下,自有不一樣的評斷!可「明」的,又在乎看官如何弄清楚「日」「月」軌道,觀世界之縱橫而已!

「載道」之「文」,其「紋理」從來錯綜交雜,成「典」成「獻」前後,其「物化」的內部,所「言」所「理」所「釋/飾」,究耗上了幾多莫名的念動,如自然物界穿梭著的表象紋路,如雕如塑,可賞,但真的不應太認真!因為,箇中人為性的干擾和「自化」過程,又每每在看似自然的紋理上,加插許多「時代環節」,按其「法」其「術」其「勢」之「道」,揣測著「文/意」(或是假借「民意」),把「上/下載」行動添加了不少變數!由作者到觀者到從中延伸的行動,當中挪用於按自身眼界需要的「章法」,輾轉「裁/辨」識的又每毎遊到莫名奇妙的地方,其中可「啟/漸」的思想動態,又每每充斥著「夢幻式」的「建築」(包括僭建)及「裁剪」!

想及《韓非子》中《五蠹》一句「儒以文亂法」,倘若斷象取義,加上對韓非崇尚君權的理解,不知間接因多少弄權者的「粗暴假借」,害上了幾多歷史上的文字寃獄!吊詭是:按《史記》所言,韓非卻因口吃而不得秦王重視,最後更遭奸人誣陷而被毒死於獄中!更吊詭是:韓非的思想,日後不但成為秦一統後的「國策」,更是不少掌權者心中的「名士」!

如此種種,當「名士」淪為「階下囚」或是每因文字陷入無限困境,究竟又是怎麼樣的「文/明/道/理」,把眾生拉入不同的「墨迷宮」,看不清其中所以?

記得唸小學時,老師常常要學生習四字成語,我骨子裏很排斥!一是天資不高,悟性拙劣之過;二是可能對文字記憶力不好,所以不愛硬記任何文字,只好奇於其形其聲其韻其態;三是考試只求按指定釋義例句作標準,否則不會得分;四是亦因為只能按既定標準下,大大打消了直接表述的慾望!如是般,同學間炫耀的「文采」,多以懂得運用四字詞為「亮點」,少有關心為什麼要書寫和如何坦承溝通。遂不知花上了幾多時光,到唸大學時,因身處外國才省思自身對文化源流的淺薄見識,才開始借上金庸小說和紅樓夢,以慰殖民教育成長中的文化空洞!面對效益主義的世道,才悟知所謂「文明」之「實」,恐怕多按時代經濟至上的情理,聚焦在物質生活上的優劣成敗,其中「文」「明」之道,悖謬處處!

韓非和哈維爾雖是不同年代的人,文化底蘊迥異,但二人均先後曾被當權者誣陷下獄!他們都是「文人」,也有「家底」:前者是在「宗室之中」成長,後者來自富裕貴族。因應其時代,各自有「(以文)化學」之心,出發點卻很不一樣!韓非終被毒害至死,哈維爾卻當上了總統。由戰國末期(公元前二百多年)到二十世紀末的二千多年間,中西文化因文字而起動了的「文/明」和「盲/動」,應是另一系列浩瀚的知識和時代勾尋。

我唸戲劇出身,每容易沉迷於「以戲索理」的藝行。有見二人對書寫皆有特殊見地,遂興起一個讓二人「會晤」的假設,各出現在數日前在香港上空同時乍現的兩條彩虹橋上,一邊俯瞰維港,一邊討論著「文/明」的滋味。過程中,目睹遠處憨山老人以一葉輕舟緩緩穿越維多利亞海港⋯⋯
哈:「如此光景⋯⋯」
韓:「嗯⋯⋯」
哈:「又觸動了昔日書寫的神經⋯⋯」
韓:「嗯⋯⋯」
哈:「你仍會發夢嘛?」
韓:「嗯⋯⋯」
哈:「一個城市,年輕人的夢很重要!」
韓:「我⋯⋯昔日長期在⋯⋯君王處⋯⋯徘徊⋯⋯」
哈:「嗯!要放下身分這東西真不容易⋯⋯」
韓:「我⋯⋯只會寫⋯⋯」
哈:「哈哈,我略有所聞!」
韓:「你⋯⋯戲劇家?」
哈:「不算成家。只是一道思考的橋而已!」
韓:「我也愛⋯⋯寓言⋯⋯」
哈:「守株待兔⋯⋯」
韓:「寫下了⋯⋯又⋯⋯如何?」
哈:「不是在於寫下了,是在於書寫行動本身的經驗⋯⋯ 」
韓:「何用之⋯⋯有?」
哈:「那不是你我來決定的!」
韓:「⋯⋯嗯⋯⋯」
哈:「書寫,最起碼是回應自己當下的某種需要⋯⋯」
韓:「之後⋯⋯一直在等⋯⋯」
哈:「造夢必須靠行動才能略見端倪!」
韓:「都⋯⋯是⋯⋯法⋯⋯術⋯⋯」
哈:「是一種自化的旅程⋯⋯」
韓:「要看⋯⋯什麼勢⋯⋯頭⋯⋯」
哈:「是信念!」
韓:「猶如⋯⋯五蠹⋯⋯早千瘡百⋯⋯孔⋯⋯」
哈:「弄權的結果!」
韓:「⋯⋯」
哈:「我以前常以為一切要清楚寫出來⋯⋯」
韓:「⋯⋯」
哈:「才有希望!」
韓:「⋯⋯」
哈:「義無反顧的去寫,一定梳理出點點意思⋯⋯」
韓:「⋯⋯」
(遠處見昔日憨山老人,搖著船,漫觀天海如是⋯⋯)
憨(唱):「己身他身,己事他事,各諦語言,業業資生,其法何由?
何身何度,何事何欲,各患內憂,一體多見,其本何異?
此法彼法,此言彼語,各住欲泥,自性未了,復何望哉!」
哈:「我想我仍然是入世未深⋯⋯」
韓:「或是⋯⋯太入了⋯⋯」
哈:「出和入應都是一種辨識的意志罷⋯⋯」
韓:「每每⋯⋯難言⋯⋯難言⋯⋯」
哈:「在充斥著混雜訊息的世代更難!」
韓:「無不⋯⋯可為⋯⋯」
哈:「你以為可以反駁辯難,也許都是個人的功課⋯⋯」
韓:「昔日⋯⋯過份揚權⋯⋯今日⋯⋯」
哈:「昔日的『八奸十過』,可真的可『制分説疑』?」
韓:「⋯⋯」
哈:「權術這東西,你我不都領教過嘛?」
韓:「⋯⋯」
哈:「只是我們站在很不一樣的『理想』與『現實』中⋯⋯」
韓:「⋯⋯」
哈:「我們坐牢背後的原因也很不一樣⋯⋯」
韓:「難言⋯⋯難言⋯⋯」
哈:「時至今日,你可真仍相信『愚者難說』?」
韓:「或許⋯⋯太執著⋯⋯可聽⋯⋯可用⋯⋯」
哈:「過份擁抱效益成敗,其意其欲都變成作戰的子彈,任由亂飛⋯⋯」
韓:「可真任它⋯⋯飛⋯⋯嘛?」
哈:「你以為純粹是『尊君有度』的問題?」
韓:「⋯⋯」
哈:「此間世界好不一樣喔!今天的『法數』已進入萬劫之中⋯⋯」
韓:「『二柄』⋯⋯不容⋯⋯」
哈:「倘若仍相信『殺戮』和『慶賞』是出路,真的和時代脫節了⋯⋯」
韓:「⋯⋯」
哈:「文明,又真的難說上!也許,還是回到般若⋯⋯」
韓:「自性⋯⋯自明⋯⋯」
哈:「嗯⋯⋯」
韓:「人心⋯⋯依然欲利⋯⋯」
哈:「你仍然不相信民智?」
韓:「⋯⋯只是奇怪⋯⋯我的⋯⋯文字彷彿⋯⋯有所⋯⋯用⋯⋯」
哈:「斷章挪用而已!」
韓:「⋯⋯」
哈:「時代轉變,周而復始。只是人又丟掉在存在意義的黑洞,尤其既得利益者,
就是唯利主義,失去了根本的人文景觀⋯⋯」
韓:「如⋯⋯五種⋯⋯蛀蟲⋯⋯」
哈:「你仍响往你的優生學?」
韓:「明主之國⋯⋯」
哈:「可真能『無書簡之文』?可真『以法為教』?」
韓:「⋯⋯」
哈:「這彩虹橋,可真能久站?」
韓:「⋯⋯」
哈:「假如大家真相信『刑勝而民靜』,你何以被奸人毒死於獄中?」
韓:「⋯⋯」
哈:「我也許是幸運,及後做上了總統,才看到你行文背後的厲害⋯⋯」
韓:「⋯⋯」
哈:「文,可害人,亦可利民!」
韓:「戒⋯⋯懼⋯⋯防⋯⋯備之心⋯⋯」
哈:「⋯⋯」
韓:「皆因昔日⋯⋯在韓邦⋯⋯長大⋯⋯」
哈:「捷克也是一個小國!」
韓:「⋯⋯」
哈:「獨立思考在於文人的自性和修養⋯⋯」
韓:「⋯⋯」
哈:「那是一生學問⋯⋯」
(憨山老人,仍搖著船,仍如是唱著⋯⋯)
憨(唱):「法華三昧,莫識莫證;十方世界,無三無二,躍然會通!
諸相諸法,順流入海;品目知見,何法流通,般若無明!
榮光真智,金剛開示;剿絕當下,意言宜淨,靈山一會!」
哈:「才開始,看來要等下一次雙橋出現了⋯⋯」
韓:「真心⋯⋯誠意⋯⋯橋會⋯⋯再現⋯⋯」
哈:「哈哈,也許矛楯『不可同世而立』,但可同世溶化!」
韓:「原來,書,從來⋯⋯沒有讀完⋯⋯」
哈:「也真的是⋯⋯」
韓:「其『管』⋯⋯其『理』⋯⋯總有⋯⋯不管用的時⋯⋯候!」
哈:「尤其恃『勢』凌人,其『術』其『道』,無所不為!」
韓:「⋯⋯謝謝提醒!」
哈:「非子之罪!文字悖謬,還看觀者心性!」
韓:「上船了⋯⋯」
哈:「嗯⋯⋯」

二人下「橋」,上了憨山老人的船,向鯉魚門口搖著搖著⋯⋯

彩虹橋消失了!

筆者如是找上三人文字,逐一細看,三個世界,究可真會通此間正陷入黑暗時份的香港,難說難言!自知才質有限,可「文」可「明」的只能接上今天可悟的自性,把心磨練一番,冀望不會沉溺於時代痛感,不強作翻譯人家典故,能借上解開一二,於今日,算添上片點意思,好給明天心目稍文明多一點點⋯⋯

2020/06/24

[1] 明末高僧憨山德清(1546-1623)的門人收集他的五十五卷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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