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封。1981年1月24日。記憶與存在】

記憶,從來雜碎,不完整。

「心意」和「己言」,循時空處境,勾起的「意識線索」和「肉身情志」,又豈不曾是充斥著很多版本,按念動而鎖住觀照世界的國度?


童心,其言怎憶?
(奈何仍老執著當中一兩句話的光景……)
己見,其景其物何由?
(由出生到今夕,所見所聞理應如何反覆審視……)
立言,多因虛妄或執著而試圖築起的思想巢穴!
(原來,多言必失,真有其道理……)
言之口,重疊著何等印記,按怎樣色澤厚薄的批示,推磨生命情理?
己之所以,還看無數昨日與今日此間的相處之道,築建可憶可念之方!

記,豈止於掛在口邊的兩語三言?還沒說出的話,其深度每倍於可言的方塊,卻鮮有追蹤當初如何留下痕跡…

這月又來到台灣(這已是近三年經常到來的地方),不知為何,感覺到身在台北的磁場,總教我睡眠間翻天地覆,猶如回到記憶中勃發的青春期,徹底借夢鄉解放潛意識能量,企圖一反經年墮入卻早不管用的肉體常態…

我嘗試不太認真去解釋或追蹤這現象,只憑藉床上被褥、枕頭和身體的位置,細味此間睡夢中存在的「畫面」!我深知,我的潛意識從來不局限「出生以來」的記憶和經驗!假如,世世代代傳承著的基因,早在肉身底層,種緣千秋,其理的存在,怎不曾將過去、現在和下一分秒現世的「將來」默默連繫?

我的「記憶」,真可閱讀到的,畢竟是有限認知下存有的「事件/現象雜念」而已,豈真可全然信賴?生活中行動,它委實存在不少含糊性:在行為、道德、處境、時機和周邊世道間斷續下設的決定(包括沒有決定的抉擇),每每混合著無數變化因子,促成一系列剎那間的「時空總和」,一再翻騰細算的生命碰觸,成就著連串生活現象的出現……
肉身的「記憶」,虛實並置!

就像此間正在書寫的我,不到十五分鐘,肩頸背肌肉又緊繃起來,究是想寫的行動念頭,一再把身體姿勢推入特殊境況而不自知,遂因循過去「習性記憶」,肉身按相關情境,又不假思索的「進入狀態」!當肉身經年按特定欲望,鎖定在「如此偏執肌理組合」,痛之所以,慨因「務虛」而「委實」罷了!

肉身,能靈軀渾沌合一的時刻,恐怕從母體鑽出來見光一瞬已開始面臨考驗了!

生態,屢墮入「文明圈套」,合理化每日肉身運動的因由,把痛症陷入「疑似莫名」之間,忘記了當中累積和演化。
現代城市人,卻選擇性的憑藉「表面記憶」(或「替代記憶」),鑲嵌貌似寶貝的(借來)理論,追隨「鎖定土壤」和「溫度調節」,來體現「文明行動」的「獨特風格」,按「市場需要」而循環決定其「生產常態」!

細看今日社會化下的靈軀,假如以考古學家的眼界,重新思量你我此時此刻的「姿態」和「高度」,其中「分寸」究竟呈現著怎樣的「僵局」?

從上古時代到此間的「二十一世紀初葉」,大自然的「記憶」軸線,畢竟從來因循變化而尋求可及的平衡和變更的方位。今日目睹的「肉身現象」,其「道理」又豈止尋常邏輯推理,可徹底梳道出一幅「合理記憶版圖」?哈維爾提出的 “Memory of Being”,當中「記憶體」,莫不是超乎理性,和官能無數茫然的不定性間,混成存在的悸動?

假如將記憶純粹依據「我」的「局限」,審查著自身行動的來由,所謂不同年代的「我」加起來,究竟真是「此間存在感覺」的「完整真相」?

人底細胞,在每天每日如是在「生活曝光」中流動,體內的小宇宙,教之猶如野生藤蔓,按生態物理(加上社會化規律)蠕動,繁忙的,如在花叢間的蛇行,穿梭於種種因慾望而滾動流轉的恍惚之間,各相互拼湊著其「合適花園」,開「枝」散「葉」。身體,在「我」和「世界」交往中,其「活著狀態」委實非比尋常,每時每刻,充斥著「幻變奇景」!

(假如你容許他者,尤其是傳播媒介,支配著對肉身存在的論述,或許身體意識早墮入「群黨/利益意識」的假設中,失卻了認真自我感知的判斷……)

只是,當「你」「我」一再把記憶拉扯入執著的量度篇幅,肉身,難免又給鎖定在某種詮釋中,看不到漫天花火下存有的混成生態!當慾念和汗水,早給社會化下如常規劃了的流向管道,卻忘記「公共意識」和「自然生態」間不停撞擊著的矛盾,肉身豈不又一再糾纏在重重「社會騷亂」之中,不明所以底下,曖昧和激動,又相互推敲著行動的始末!

時間廊中,豈有始末之意!

在「世界劇場」上演著的「戲碼」,均各有其前置的框架,在特殊聲色光澤下,揭開一幕幕「具戲劇性」的場景!只是,進出場域的「演員」(每人都是某角度下的「主角」),按其前設、後置及當下與人和物相遇的「慾情/理解」(實情你我也許多時候是愚昧不堪的),牽引出既可開悟、亦可封閉的「特殊經驗」,從中種緣……

記憶,究竟給存在提供了怎樣的篇章?

由執著他者在自家領域如何放置一個牙刷,到公共議事廳中如何決策按鍵的判斷,究竟入侵著多少意執和迷惑?念頭,在念起、念動、念及、念和、念去、念了和念念的流動旅程中,種種共同存在的矛盾和情理,如何滲透在肉體器官和肌肉的顫動裡,觸動了幾許神經,苦役著一生的功課?「我見」和「公義」不一定不能相處,關鍵在如何觀照「我」的「公共相關」部份,以及「公共領域」中,必須同時尊重的「個體部份」。你我之間,豈能單憑記憶而行事?

行動方寸,是窮一生也未可完善的修行!那又何妨?

在大自然國度,從來沒有「完成了」的事!

每日思考及如何與「建築中/衰竭中的我」相處,意味著肉身修行的開始!痛及記憶的,是自然載體的部份,給下一次念動或行動提供移轉的重要推力。無法解脫的自然生態,是恆河上必然的流程,按季節各自喧騰!

藝術,給存在和記憶一個訓練觀照的平台,給衰敗和新生對等看待,借不同媒體,勾畫肉身幾曾因某種經驗中蜷縮、翻騰、再現、歎息、靜止、抗爭、迷惑、背棄、猜疑、鼓舞中一再省視人情道理的共性、他性和空性。

我們沒有不朽的肉身!亦委實沒有「不朽的記憶」!
不朽,是一種價值的投影,意味著對生命某種嚮往、某種執著、某種情懷的擁抱!
弄權者深懂支配記憶的技法,每在獨立思考形構之前,把「存在」完全物化,方便運算可持續彰顯權力的祈盼!
肉身的無常,是最親近你我有關恆常奧妙的開示!

在肉身成形前,其內薀的果實,是億萬年演化下的呈現,豈可單純去看「我」的原始力量?記憶,也許是萬物繁衍間引發起的流動物象,從來沒完全(亦沒有可能)鎖定在單一或按「條件」選擇的角度,決定了它的「凹凸形態」。在放逸(或放任)官能記憶的同時,為何肉身總同時向你我匯報「存在」的「具體景象」?

起,坐,蹲,立,蜷,臥,行,走,如是和記憶與當下重組下一回閲讀生命的內涵!

苦難,可莊嚴,可高貴!但其中形態,不外是憑藉(個體的/公共的)記憶建築出來的啟發!人,或許過份誇耀自身的存在(但又豈不只可如此而已),忘記了作為天地間一員的卑微!卑,不一定賤;微,是組合宏圖的必須部份。學習欣賞「卑微」背後的不尋常性,是打開觀照世界的其一窗口。假如每一個肉身,都是一道窗口,猶如皮膚上每一絲毛孔,構連起整個呼吸系統,與世界一起調適可協奏的樂章……

不朽,唯大自然恆常變幻而已!肉身本質,其「存有記憶」,每超乎可全然認知的疆域,與土地共生共存!
正因如此,哈維爾選擇回到「自身領域」,於他,「存在意識」亦恐怕僅此而已!
於我,莊子的「人間世」已然早種在骨頭裡,學習接受「卑微」的本質!

201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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