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封。1982年2月20日。中產的咒詛】

認識一位廿九歲的朋友,口裡常笑駡自己曾是「仆街中產」!成長於小康家庭,卻發現父母成為小資產階級下的生活心性,嚴重影響了每天行為和事事功利價值的取態,少反思箇中貧乏的公共文化責任。更教他難以接受的是:原來默默中,那看似物資豐足的供養,蠶食著自己生活的精神內部,建築上一幢沉厚的慾望牆垣,給身體帶來了不少因試圖抗拒而浮出的負面情緒⋯⋯


哈維爾對自己出身自資產階級(bourgeoisie)特別敏感,也成為他一生長期在與之抗爭卻又無法全然脫勾的「魔咒」。在追求平等和公義的旅途上,他的「家庭背景」每每成為人家懷疑或嘲諷的對象,教他憤慨莫名,同時,亦看到在生活細節上,早處處沾染著有閒階級的「壞習慣」!

一個人究竟降生在怎樣的家庭,是別無選擇的事。奈何,成長過程中沾染上的「特殊教育」,由飯桌開始,及至語言取態和生活習慣,一重又一重的在身體記憶中接疊成形,猶如每日每天參與一個又一個被「洗禮」的儀式,一步一步進入「成聖(性)」的旅程!直至一天,才意味到必須建構自己的價值的時候,長期累積在身心的「生活浸淫」,畢竟像從醬缸裏跳出來,卻無法洗去早入了骨頭的「醬氣」!其中出路,似乎唯有藉咒詛、謾罵或抗爭行動,冀望翻箱倒櫃的找出可脫離如此身份的缺口!

只是,「中產」和「咒詛」都是難以一下子釐清的「雙胞兄弟」,各自寄生於對方的血液循環中,由本來難以說清楚的「籠統概念」到本性往上攀爬的城市慾望下,「中/產」的內部,莫名的在每日生活細節長芽,支配著行動的脈搏管道,直到自我意識抬頭,挺胸回望,原來在身體形成了的酸性,腐蝕著每時每刻掛在口邊齒唇間,成為了一種語言系統,整合著幾多扭曲的「信/念」,早成為內部鬥爭的催化劑!

有說在希伯來文「咒詛」(קללה.)是意指受到限制、受到約束的意思。在某種意義上,因為出於要保證某指定關係上的「破裂」,對他者的咒詛每成為自身行為的枷鎖 。

在宗教及古代神話中,就連「神」也會對任何褻瀆祂名字,或犯了戒律的人下咒語。我時常覺得,那種書寫,都一概是出自「模仿『神』旨」的手筆!如此把「神」作人般思考邏輯看待,冥冥中似乎假借著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無上旨意」,以「立約」的方式恫嚇「犯上」的「信徒」。如是推上,猶如把「神」等同「公義」,合理化「把一切交託神」的「正義情緒」,以祂之名,「審判」禱告中的「罪人」!如此的「人神」,又豈值得花上那麼大的力氣去年年歌功頌德,以合理化自身的「公正素求」?

只是,有多少人能逆轉這些「審判」?多少家庭成為了第一度「審判場」?多少父母在未認知到其「中產生活」默默變成「信仰」的時候,如何成為「無上旨意」,合理化成為監控和管教的「施暴」或「溫柔閹割」的「行動」?由飯桌上的眼神,到挪移筷子碗碟的架式,一一成為彰顯權力的「禮教儀式」。當如此「信仰」成為「普及文化價值」,繼而注入仿製的「合理陳述」,當眼下的「制約」頓時成為每日「尋常生活事件」的時候,身體習慣和潛伏自主的意識便進行翻天覆地的對抗⋯⋯

畢竟多少人會真箇求尋「中產」或「資產」這些東西成形的本質和條件?當昔日為求脫貧或冀望走出被剝削的困境過程中,誰料一朝不自覺地會成為「合理化剝削」的「同謀」?誰預計接受的教育和按自身條件追求的教育間有如此差異,成為日後「被詛咒」的源頭?在無法完全清楚表述的階級移動族群中,究竟誰不會保持「籠統」的狀況,以確立自己是「龐大社會動力」的「尊貴成員」?誰相信只要懂得如何挪移「數據的陳述」,以方便成為可「擁持利益」的「大多數」?誰在推銷「持續保障利益」的技藝,以繼承「有效戶籍」,進而成為「高貴」的「生產總值」的「比例『股份』成員」?

奈何在試圖脫貧的過程中(其中包括逃離家鄉的難民),為生存而被迫無所不用或甚至無所講究的前提下,以為盡心盡力的做事便好。誰料如此慾望,又轉身成為弄權者和試圖謀取最大利益者「美麗藍圖」的合成棋子:借「制度」、「合約」、「教育」等等不同條款及程序,支配勞動市場和經濟發展的去向。當愈來愈多人踏入「中產」或成為「小資產階級」的領域,逐漸形成「大多數」的情況下,以「制」度人,以「權」謀私、以「利」取人、以「法」偷天等等「合理『上位』程序」,變成了多少人每天生活不斷修補的「智囊」?加上鋪天蓋地的廣告式文宣,以假亂真,就連「知識」也變成「資產配置」的「人力數據」,在此間嚴重缺乏探討道德操守和公共利益的大前提下,「仆街中產」的形成,是可以不難想像的!

哈維爾的自覺性是稀有的!對自己出身而感覺到的「罪咎」,唯有以團結(solidarity)自覺和獨立知性的人,才能抗衡那龐大侵呑的力量!只是,面對比例上更龐大多少倍(包括政商合謀)的「集團式市場」效應下,「知識」一再變成以「高低價格」衡量「資產」、「權產」和「專業」的眼界去決定生活回報下,獨欠探討文化修養和人格培育的終生性學習。在目睹眾多「知識人」也紛紛出籠成為「利益合伙人」的現場,每日餐桌上的一頓飯,遂成為判斷「身份」和「價值觀」的平台:原來,說來話長的品味,莫名的從骨頭裡不斷提醒自己那難以啟齒或言及的「中產階級謹慎魅力」[1],把本來像陌客的「上帝」,又一再在每次吃飯前被召喚出來,以安頓心裡潛在的「罪咎感」!

在「詛咒」彷彿變成「大眾化」和「合理化」的傳播媒體國度裡,難料它會變成了誰家的「心理戰場」,計算裡外無限放大和可「攻擊敵方」的「意識彈藥」!當「咒/詛」的內容,變成簡單化的概念陳述,更方便「利益持份者」引用其早已壟斷的「專用頻道」,以「特權法」挪移公器私,試圖以「程序化訊息」改變「公共意見」,整治任何眼下酸化了的「敵對骨頭」!而最有效亦是引用「最前線」的方法,必須首先回到所謂「永遠沒錯」的「家庭倫理法則」,以最「私密」距離,借「近親」輩份遊戲規則和「血緣盲點」,深化任何反對或影響既得利益者「罪咎」的心,把「詛咒」搬弄成每天「正常化」的「生活內涵」!(保持清醒是無比孤獨的!)

在另一邊廂,「孤立」(alienate)任何不妥協的又早變成「合群無差別攻擊」的有效手段!唯恐被孤立的,多早被籠絡成「合作伙伴」,亦是「利益持份者」成員,成為以間接利益支配成「(公眾)媒體機器」的組件,合作梳理任何「文攻武鬥」的策略,把「詛咒」推廣成公開的「道德審判」工具!

身體,長期浸淫在「詛咒」的情結下,忘記了可能正在同時被揸乾的內部情致。體內細胞,猶如收到不同的「説/法」,進行奇異的網路僭建,給自己製作出的訊息,在「惡言」、「惡眼」、「惡相」下,如何有效抵禦「外敵」,頓成為每時每刻鎖定的念頭,結果詛怨他人成為了自己的監牢⋯⋯

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因相互對個人、家庭、教育、宗教以至社會及國族的理解有別,形成了龐大的「意見落差」本來是最正常不過的事。奈何,書本上的「記載」,默默成為奇妙的「咒語」,在被「傳/統」旅途上,在各自詮釋其「特殊含義」下,借「法/理」和「經/典」之名,牽涉的思潮和權鬥,似乎令爭抝早注定成為長大必經的磨練!也許,生活中我們都在學上不少因言語而起的「巫術」,由牙牙學語到學校機制化的教育模式,誰都學上借人家書寫的一二「方/法」,以激發自身可假想擴大存活的力量。這一切,默默在身體形成了一種「特殊情緖」,莫名的支配著往後接收人事物的頻道⋯⋯

如是,多少人因(主動或被動的)長期陷入「詛咒」的意識狀態,才發現身體上處處出現了奇異的脈衝,干擾著每天生活的情致:
習慣了機械化啟動的「(邪惡)念頭」,莫名的成為了生活主軸⋯⋯
嘴巴流出的詞彙怎麼總沾染著難以教自己吞嚥的酸臭⋯⋯
口裡的「真實」何時按屁股移動方位和氣味變奏⋯⋯
什麼時候把「重要的事」變作合理的抗爭武器⋯⋯
何時開始讓已跛行的世界成為自己追逐的對象⋯⋯
為什麼因恐懼被孤立而喪失了征服自己的勇氣⋯⋯
怎麼祖先的血液循環阻擋了跨越局限的意志⋯⋯
怎麼又放棄了把「我」和「他們」作為創作材料的想像⋯⋯
假如世界是如此的不確定,為何把「己/見」編成如此確定的東西⋯⋯
當「外在」和「內在」不斷尋找平安衡的時候,我其實是否兩邊都不在場⋯⋯
我執著的「世界秩序」究竟存不存在⋯⋯
詛咒著的「中產」概念,畢竟如何同時活在自己每天吸呼之間⋯⋯
為何不斷以傷害自己作為行動去引證「錯誤的秩序」⋯⋯
我對飯桌上的要求怎麼成為了身體狀態的見證⋯⋯
為何容許父母的(錯判)期望成就了我行動的咒詛⋯⋯
世界的「不是」何以支配著腦部發育的99%去向⋯⋯
群集的起動和盲動之間,怎能如此加入詛咒行列,成全了人家的戰線⋯⋯
當憤怒佔領了語話的經緯度,為何每次謾罵成為了懲罰自己的高速列車⋯⋯
最後,
才得知或許都是把「關懷」扭曲了事實的解讀,
莫名的成就了詛咒的泉源!

哈維爾不可能改寫自己沾到的「歷史」和它連上的痕跡,他唯有透過信念驅進行動,改善眼下每分每刻即至的「未來歷史」!劇場,亦成為他探證種種「歷史經驗」可能做成的後遺現象,反思其所以。

龐大如「中產」這概念議題,似乎不是三言兩語的「詛咒」可涵蓋或希冀指涉問題核心的方法。把人按「生產/資產」分別其存在階級,純粹是方便政治鬥爭的詞彙,其內涵屢屢含混不全。倘若,我們只循經濟增長追隨「中產的足跡」,缺乏回到每一個人作為人所置身的根本處境探究,一概「中產」情懷,都可以頓成某種「人家指控」的「炮灰」,失卻了人的影踪!結果,任何個人發展或追夢旅程中所連結上的學歷、工作履歷以及資產配置,都可以成為被「批評」或「批鬥」的對象,「詛咒」的背後,又應從何說起?

究竟每一個人應如何去書寫「我的報告」?於哈維爾般以藝術方式呈現自我觀照的人來說,只能回到劇場作為探知的中心,以藝術行動作為推動「田野調查」(field research)的手段,放下「詛/咒」,回到生活及生命現場,細味承擔其「言」其「且」其「口」其「几」背後的種種未及深思的人文世界⋯⋯

2020/05/23

[1]西班牙電影導演路易斯布紐爾(Luis Buñuel)於1972年曾拍攝一部名叫《中產階級的謹慎魅力》(Le charme discret de la bourgeoisie)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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