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及第八十六封。1981年6月10日及7月26日。活著這件事和其他。】

兩星期前,一位才十六歲而經常想自殺的年輕朋友找我,他説想談談「活著這件事」。我到了一個過氣的舊商場,找上一家頗閒靜的韓式快餐店,點了午飯,邊吃邊看書等他出現。他,如常遲到。那天的我,剛病上了三星期,本來以為自己狀態已改善,應有力氣閒聊幾句鐘。他在我吃到一半的時候出現,坐下便直接提出問題,如常的關心自身能否自主生命的「出路」,也想探知我對精神科藥物的看法。我如是和他分享自己有過的經驗,讓他自己去梳理箇中道理。一邊分享,卻一邊很快感覺自己力有不逮,而事實上那不是對談,他似乎只期待心中想聽到的「答案」,我的每句話,猶如一個乒乓球手不斷煞球給對方,卻發現球消失於無形。不到一小時,我感覺完全虛脫,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遂決定向他說明身體實況後,自己先離開。回想一下,彷彿對那刻「活著這件事」有很真實的回應:身體不說慌!也是說:當身體發出訊號的時候,不能不面對喔!(當然,也不代表自己閲讀到的「身體訊息」是百分百準確無誤!)


誠然,他十六歲,我六十歲。兩者既面對不同的生命階段,也同時面向不同的年代厚度,溝通看來似是一項跨欄運動!但生命體的本質,從來有宏大相通亦同時迴異的領域,如何去檢視其中意思和思考脈絡,必須打開認知存在背後作為生物本體的基礎結構和條件,從而再套入移動中的時代和文化,審視之間連結著的關係,閲讀身體上各相留有的痕跡。眼下的「十六歲身體」從來不止是十六年的事情!由生物基因到它底曾「活」上過的日子,如何臨降在這「年輕」朋友身上,深遠影響著實性的軀體經驗,又豈能以一二「社會/道德概念」涵蓋其所持有的整體內部?加上種種不自主的環境和成長因素,「存在/活著」的滋味,畢竟很容易給周邊慣性社會套路扣上帽子,妄下粗暴的「生命評估」!

驟想及法國詩人阿瑟藍波(Arthur Rimbaud)年少時的靈軀,才十多歲便寫下的異常詩篇,於當年的他,「活著這件事」可不如他十六歲留下的《醉舟》(Le Bateau ivre/英譯 The Drunken Boat),好像一隻莫名的置身泥沼之中的船,失卻了方向!究竟你我可曾認真細緻的遊訪身體現場,骨頭上面彷彿刻滿祖先圖騰,冥冥中支配著每日蹣跚步履,同時教人視覺迷亂得可以⋯⋯

四十四歲身在獄中的哈維爾,同樣對「活著這件事」有所提問。他甚至懷疑會否偏執在假設可取的「正念」上,去建築所謂「理應如此活著」的前提!究竟,人的內部,是否早預設了某種機制,無論是回到生物野蠻的本質,或是人類試圖跨越自身約束,冀盼提昇其存在價值的過程中,生死之間的不定性,實教人難以斷定應採用那一種標準來估量「活著」的可能意義⋯⋯

當一旦置身醫院,軀體頓時成為「被觀察的『物件』」,按人底搜尋的有限生化物科技理據,批視其「存在狀況」,「人」的「價值」和「意義」,恐怕出現了難以真實名狀的「評估/說法」。當那位年輕朋友被校方送到醫院,接受「專家」評估其「精神狀態」,他的身體,突然成為「受監控的對象」,藉藥物意圖干預其身體的維生數據。在試圖挽回同學的「常規數值」過程中,除藥物可能引發的副作用外,身體內部曾承受的(或依然/將會承受的)「活著經驗」和「生存意志」,多被歸納為「缺乏物理數據」的邏輯上,少有被連上作為自然、文化及社會混合體去觀察其所以然!究竟,那一刻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可真是「我」的身體?人面對「活著」這回事,又可以如何重新評估其「內涵」?畢竟,不同「專家」大多只守護著他底「專門視界」,少有跨過人家門檻,審思靈與軀相互交流著的微妙關係。

或許,醫院這地方,正是提醒你我有關身體的「真實本質」:一個承上天賦與可短暫寄居的「天然器皿」而已!或許,我們如何詮釋「肉身現象」,才是一直綑綁著自己的執念,按自以為的理解,帶動出不同的行為,繼而演化成某種模式性的存在,直至因累積的「意念」、「語言」、「道德」和重重「業障」,把「自我」構建在盲從和無知底下,形成對本質的覺知,缺乏觀照的道路⋯⋯

自殺,是一種意味「消失」的希望!猶如想清洗記留著生命行動和一輩子經驗的菲林底片,卻又把不同階段「活著」的演化,以「概念」普遍歸納成在「倫理道德」軌道上的影子,一再把意識長河引入種種「施壓」和「受壓」的二元閲讀,丟掉了可築建開示和證悟的旅途經驗。當「活著這件事」被市場壟斷成只求功利成果的「效益溫度計」,活的滋味也許早被「人工添加劑」支配,又怎樣看到「三身」(佛學中指「法身」、「報身」和「化身」)的存在?當觀念長期不自主的被周邊「道德印象」和「市場機制」規管,身體如何超越其限制,探究大自然本有的法度?當「愛」和「智慧」被看成功利主義下相互爭取的「財產」和「履歷驗證」,生活中的身體豈不陷入難以實質接近的虛殻?假如你我都有「佛性」,此間身心又幾許隨眼花撩亂的影像遊入虛妄之中,轉頭畢竟又錯過了面對生命體本然的真實⋯⋯

誰料,於那間被囚禁中的哈維爾而言,或許在面對任何身體痛症的同時,「進入醫院」是給他暫時提供「額外平靜空間」的好機會!在長期被勞役的情況下,「養傷」是還原身體能量的重要時光!
療養,是重拾觀照身心的過程。它需要一個地方,好好學習理解長期以來如何很容易把「活著這件事」拖入「自我的騙局」,在缺乏穏定那「自身/自我」本質的矛盾前,幾許又迷走在支離破碎、缺乏組織的尋索之中,看不到大自然的「全局」和身體的關聯性!

人,一生借身體器官去感受被世界牽起的串串意識,也用上太多時間試圖去詮釋背後的種種,卻未有回到覺知本體意識,實在是一種強行往外尋向的錯誤,缺乏理解物之內本來實存的世界!或是,我們總得走上一個大圈,才懂得回到原點,看到身體長期(也不能不如此)受雜成意識的拉扯,方才有機會領悟到一直未有解放的本然意志⋯⋯

那天,我突然間的「虛脫感」,相信並不是十六歲朋友造成的「身體事件」。那間的「內在經驗」,彷彿觸及長期未完全安撫、或未成功轉化的「存在負能量」,在面對眼下龐大的「生命課題」,「活著這件事」迅速成為一下子沒法頃刻梳理的「東西」!不,不是「東西」!是億憶漫遊中的細胞在旅程中遇上的另一場潮湧,在面對眼下一次虛弱的幌動底下,才發覺自身無以為繼的意志,撐不住行動所需要的起碼力氣!

力量,不獨是來自「知」和「識」,更需要寧靜和內在自由。生命中的詛咒,莫非源自傲慢、貪慾和怨恨的心,導致多少言語和行動的質變,欠缺可建築的利他生命的動力!在此之前,如何先增加自己的力量,才能體現「真正行動」,是當前必須重建的功課!

隱退,是需要先療傷,直視一種源自缺乏自覺和無知的現象,才能看到仍在插秧的生命麥田,體會開示前必須自我裝備和證覺的條件。

十六歲和六十歲的「開悟」,誰也沒比誰有「優勢」!

2018/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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