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一月廿四月,星期天。地點是富麗華酒店大堂的酒廊。時間:下午六時左右,高爾太先生(著名英國舞台設計師Ralph Koltai)剛離開藝術中心的演講會,七十多歲的他已帶有倦容。坐下來叫了一杯黑咖啡,用帶有幽默的德語叫了一件「黑森林」蛋糕,拿出雪茄,抽上幾口,隨即又重拾多年縱橫國際表演舞台的生命力,侃侃而談,強烈感受到的並不是他的名氣(相信沒太多喜歡表演藝術的會懷疑高爾太在舞台藝術上的貢獻),而是他談話中流露著對生活的情深、好奇和摰愛。
高爾太最初踏足舞台時已非年青,曾經歷二次大戰(他原籍猶太裔)、當過兵及做過不少不同職業的他,舞台順理成章地成為他濾化生活的地方,豐富的生活體驗亦成為他在舞台創作上的重要資源。正如他對每一次設計,都抱著關注問題的心,探索故事背後的深層意象。對他來說,一個舞台設計師應擔綱著一個「說故事人」的脈搏,找尋連接故事核心的精神形態,繼而搭起「橋樑」,幫助觀眾進入故事潛層,引動幻想和演繹的觸覺空間,將演出的整體構思貫穿,創造出人意表的視象世界。
高爾太的作品不但富有極強的風格和藝術性,對導演和演員來說,更是別具挑戰性。有不少人會懷疑他的設計會否過份支配著演出的藝術方向,掩蓋了演員的表演?高爾太郤不以為然地強調:「我的舞台正好相反,它們都是充滿可能,更是歡迎、包容和反響著演員發揮能量的有機空間。」在演講中,他也曾三番強調表演本身才是一個演出的核心,一個好的舞台設計應具備那有機的空間,讓表演能與之一同呼吸,一起引動故事中可能的聯想領域。
我想真正明白高爾太背後苦心和理念的人不多,更難免會被不少舞台創作人視為「喧賓奪主」。在傳統導演中心的創作體制和階級觀念下,像高爾太般有視野的設計師自然被視為「出位」,難以乎合一般導演主導的創作理念,或難以真正「扶助」導演,滿足「單一體中心」的創作要求。我深覺這些想法是不公平和落後,缺乏真正健康和較宏闊的舞台智慧,因為導演只是牽引群體動力能量的核心起點而不應是唯一的藝術依歸點。我同意高爾太的看法:「舞台藝術是一種互動的創作活動,導演、設計師、演員、作曲等同是故事人,各牽動著故事中的不同片層,刺激著種種閱讀和詮釋的可能。」換言之,舞台設計師不應是替舞台施粉的美容師,而是切實透過深層的故事解剖,再運用不同物料、視象和空間的可能,開拓觀眾對故事和演出的多重聯想性。一個精彩的舞台設計,應能引發導演和其他創作(包括演員與觀眾)的思考和咀嚼空間。或許,高爾太的舞台藝術功力,正在於其富演繹性和可拉張的想像空間,給演員和導演更赤裸、富聚焦和變化性的空間調度可能,呈現故事的核心能量和微妙的情感交織。看他在莎劇奧賽羅中的設計(一九八五年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作品),簡單而有力。透過正負光暗的對比分差,加上光影和鏡片的透視與對照運用,正好提供了上佳的渠道,深切反射出角色之心魔在內外(光暗)兩極間的張持,既赤裸,亦多重地隱藏著很多人物、處境及視覺對照的可能。這樣富解剖性的「角色透視」空間,實在比傳統「依書泡製」和局限於「功能性」和「裝飾性」的舞台設計強得多。
當然,導演、演員及燈光設計是否能清晰地了解和掌握舞台風格背後的應有表演語言和藝術方向是十分重要的,否則一系列具矛盾性的表演及視覺元素會隨之衍生出來,給觀眾製造交錯混亂的故事訊息。
當談及導演與設計師間的關係時,高爾太發出會心微笑,更說這口「釘子」是任何舞台設計師必然會碰上的。當「名氣」間接製造了他的「孤寂感」,或許那是他後期還當上導演的主要原因。
高爾太強調的正是對整體演出風格的掌握和對故事的深切解剖,但並不代表其創作過程盡是「刻苦經營」。如他打笑地說:「生活中經常發生著不少可令我讚嘆或感慨的『意外』,能捕捉這份『意外』的靈氣,那是我創作的重要部份!」
高爾太在不斷舉例(大部份是創作過程中的「小情境」和「人物面貌記拾」),深深享受著回顧那充滿許多「意外」的生命之同時,那七十多歲的形骸底下,仍掛著希冀、青春的笑容,其中更不乏孩子般的「佻皮」,一雙手和一對眼睛依然充滿憧憬和衝動……。
幾許「意外」,對缺乏生活靈氣的人往往在眼前溜逝,那份「捕捉」的靈氣究竟仍需豐富的生活驗證和一顆熱愛生命的心,高爾太先生的的談話每一吋都引證著那一顆熱、一顆與舞台創作並生雙輝的生命能量!只是,最後他仍難免感慨:「我仍期待著舞台藝術在未來的新突破(高氏在演講會上結語時,認為舞台藝術經過了近三十多年的不斷摸索之後,再看不到可令人驚嘆的新視野……)」。
何應豐/寫於1997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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