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元州街茱莉小姐」失蹤之前
前剛劇場創辦人之一何應豐另起爐灶,營建「瘋祭舞台」,但對前作《元州街茱莉小姐的最後一夜》餘情未了,再發展出《元州街茱莉小姐不再在這裡》。這劇在藝術中心的「藝術.香港.今日」上演前,先於下周飛往日本參加第十四屆「愛麗絲藝術節」。其中一名演員梵谷,在正式演前寫了以下的感受。
一年前演出《元州街茱莉小姐的最後一夜》,現在,仍然記得那時候部分觀眾不耐煩地離開劇場的踏步聲。很重,彷彿是氣惱著甚麼人似的腳步,帶走了很多不明不白的憤慨。
某一晚,我在台上,唸完一句心聲:「你地明唔明白我講乜?」
台下即時響亮地傳來了一把女聲:「我唔明呀!」
聲音響徹劇場,也招來滿場相應和的大笑。女聲大概是說出許多人的心聲了。
何應豐說過,《元》就像一篇視覺詩一樣,影象處理像詩,唸白的追求亦是詩。然而,正如茹國烈在一篇文章裡說道,演員和觀眾都一樣,未曾對這種劇場風格作好準備。
茹國烈說得對,我們演出的都用盡全力,但是對於用身體來表現語言的潛台詞還是掌握不夠;觀眾對於作者的心聲,亦沒曾好好思考其中所透露的含意。
如果說「元州街茱莉小姐」是一塊處女地,不過是我運用文字的技倆,何應豐未必會同意。因為,正如他在新戲中首次質疑歷史在文字的遊戲裡所築起的迷宮一樣,「元州街茱莉小姐」不過是一句他用來借喻人生反省起點的一個稱呼,一個在舞台上成全戲劇結構及戲劇衝突的「處境變異」(Reversal of Situation)的元素及形象。從「元州街茱莉小姐」這個原型裡,生出了現實人生的某一種主觀的夢的替代;又或者是夢的破滅而觸起的種種疑問。甚至乎,舞台上的茱莉小姐形象可以是至善的「美」,以至是由此產生夢魔一般的惡與痛苦。而我,則醒悟起「紅樓夢」裡面的警幻仙子。只是,這些解釋可能太玄了,也擁有太多的人生色相,而不為常人容易捕捉。然而,也正是因為對同一個名字、一個角色的原型或一個影象的多番感觸及多向解釋,才能成全何應豐對現實與舞台世界執拗的追求。
從歷史總結下來的文化上道德上政治上對「對」、「錯」或是「同」、「異」的選擇,往往是義無反顧地成為大眾行為中「接受」與「排斥」的標準。然而法國一代思想巨匠傅柯說,知識是帶著權力的手杖。中國人寫的歷史,可以歸納為儒學寫的歷史,人是努力地以己身作天秤的支點,左右兩邊支撐著社會要求和自我慾求的重量。而何應豐,就是看到現實的幻象,要把垂重全放在人的自我之上,而力圖打破文字知識構成現實迷宮的缺口。
他在舞台上,靠著「元州街茱莉小姐」指點迷津,向觀眾指示一條人生驛馬之路。這是一條自我覺悟的道路,也是一條意圖束縛個體人生絕然決裂的道路。所以,何應豐亦同時要在創作手法上轉向一條不能容於現實人生的道路。
在排練《元州街茱莉小姐不再在這裡》的時候,我作為其中一個演員,身體活動的時候不及上一次的多,但是流的汗郤是更大。這一次,戲劇的文字更少,有的只是導演本人寥寥數百字的心聲。而本來可能要由角色說出來的話,都化成演員「內動」的潛台詞了。這樣,我們就要嘗試,身體一動就是一句心聲,腳下一步就是一段戲的轉接。
日本能劇、歌舞伎的舞台上,有一條花道連接演員出場與舞台演區之間。觀眾明明白白地見到演員現身和進入角色之間的微妙轉接。而我排練了兩個多月後,才忽然醒悟,原來在我的身體內,已漸漸築起了一條同樣的花道。尋常演出靠借語言含意來轉換角色心理和情感的依據,在失去茱莉小姐蹤影同時,也一併消失了。我和其他演員都明白,在演出裡眼見的四方舞台,身畔時緩時而急驟的併貼音樂,就是角色感情的現實依據。而我們的舉手投足,就好比踏足花道之上作準備,在純粹的感覺裡輾轉跳躍。
要把這種方法說出來難,要說出對角色的想法與感覺更難。何應豐在排練時說過,要解釋這個故事內容,其實只需要很短一段文字。而他要觀眾看到的,郤是演員在個多小時裡,每一個微細感情轉接和內在的狀態。這個要求我們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我只是明白,演員必須化身成角色,並且每一秒鐘都以角色的身份存在,否則,我們便只是一具在操控著角色的木偶,別無其他。
透明、寂靜,是由自身轉換到角色彼身時候,必須首先感悟到的一種狀態。這是我排練時候的新發現,也同時悠悠然體味到一分古之幽情,一種古中國人的思想及感情方式。這大概,也是何應豐從西方劇場往東方藝術美學尋根的一段總結。起碼,我便是其中一個得益者。
戲排得很辛苦,因為這戲需要演員負荷很高能量的情緒波動。而且並不像葛托夫斯基的貧脊劇場,那裡的「神聖演員」還可以靠借身體的活動來宣洩內感的波動。我們被要求先要由「內轉往外」,但同時要壓抑肉體的衝動而折射往內,以增加內感的豐足。而對於觀眾,若果喪失了高度的集中力,也就等於喪失了體會我們這種自我約束的表演力。
何應豐行著一條在香港舞台上無人走過的花道,而這一次,演員準備好了迎接他嗎?觀眾準備好了迎接他嗎?說實話,我不知道!也許,留待茱莉小姐失蹤前給我作點化!
梵谷/原載於信報九六年八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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