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劇作家佐治畢希納 (Georg Buchner)應沒想過:於一八三七年還未完成的《胡石傳》(Woyzeck)竟成為深遠影響後世的戲劇文本。死時只是二十三歲的畢希納,被史家認為是 現代西方戲劇的先行者。《胡石傳》是首個以一名工人階級的小兵為核心人物的劇本,透過二十四場戲,探索工業革命後興起的德國社會,新中產階級和與之相關統 領著國家、宗教、社會及道德精神價值的遺害:一個低下階層的男人如何在面對階級壓力、虛無宗教和愛情道德的挑戰下,保持人的基本尊嚴和理應受同等重視的獨 立個性?

劇本的源頭,來自一八二四年有關一名叫約翰基斯頓胡石(Johnann Christian Woyzeck)的織造假髮工人/士兵因妒忌殺死情婦的真實命案。在初期時尚科研和心理學的年代裡,胡石被判道德敗壞,有傷風化,最後斬首示眾。畢希納據 一份醫學雜誌有關萊比錫罪案調查(the Leipzig criminal case)得知案件中胡石的精神檢查報告,分析他為失業後精神錯亂。更發現這份報告是案件完結後才被刊登作有關「罪犯心理」的醫學參考。

十九世紀初德國的劇院,充斥著以中產階級道德品味的歷史劇(historical plays)、詩劇(verse plays)和鬧劇(farce),又或是以著名十八世紀文豪及思想家弗里德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和及至十九世紀的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為首的殿堂級作品為主流浪漫主義(romanticism)的創作,工人階級從來登不上「大雅之堂」。一般舞台作品,小人物只是製造喜劇效 果的過場小腳色,像畢氏將他們變成焦點探討的,絕無僅有!

當年德國年輕新一代(包括同期的馬克斯[Karl Marx])深受理想共產主義(utopian communism)的薰陶,畢希納對任何浪漫主義的作品十分抗拒,獨醉心於藝術、社會批判和提高意識對當代政治作積極參與。只有二十三歲的他,秉承法國 大革命後席捲歐陸知識分子的思潮,對人道主義的前瞻和愛慕,令他的筆觸早遠遠超越當下資本主義興起的中產階級保守社會可容納的尺度。荒誕的是:《胡石傳》 得以被搬上舞台是死後近一百年的事,由著名的Max Reinhardt於一九一零年首次執導該劇……

以上整理的「資料」,今日不難在互聯網隨意搜尋。但如何從云云資訊中再理解作品可跨越或內置的領域,還看讀者串連事件脈絡的功夫。人、物、事,從來 都是縱橫交錯的時空下合成或偶遇的物質呈現。要先理解作者還是文本,或先參考那年代的歷史和思潮脈絡,都只是進入《胡石傳》的其中幾種常見路數。

舞台上下,進出事件的功夫有別:台上的都是從假設開始,台下的是準備走上台之前的每日生活操練。前者靠對一份科研的好奇,借藝術行動再進一步梳理有 限的、有過的累積經驗,試圖求尋得一二可建築學問或關愛人生的新角度;後者是一種建立科研的紀律和行動前的觀照。對一個編劇而言,紙張是舞台,下筆正是 「台上的行動」。之前一切,正是讓你我可窮一生去參照或重整的學問,從中引進下一次「上台的功課」。「上台」,焦點並不是表現 (presentation),它是一種裝備著的特殊眼界,聚焦體驗生命/生活情境的呈現。上台每每是基於一種需要(need)、一種召喚 (calling)、一種要解放的情懷(liberation)、一種要進行深入理解(investigation)的特定行動。絕少是單純倚仗剎那感覺 或籠統概念而成的產物!

已踏入二十一世紀第十一個年頭的今天,《胡石傳》裡探索的人文精神似乎從未褪色:多少國家工人階級仍未享受到應有的基本人民權益(human & civil rights)?全球化市場經濟下社會存在著的精神和權利剝削,仍難以體現公平和具備有社會責任承擔的政治體制,因貧窮而喪失存在尊嚴和道德優勢,導致多 少情緒失衡和財產傾斜的現象?在以掌管傳播媒體、渲染偽裝的「國情」、「道義」和「社會權責」的大前提下,像胡石般陷入精神、愛情、家庭和工作困局的人, 又可怎樣堅持自己的獨立思考,掌控自身存活的意義?謀求「穩定」的意義,是否永恆的教人拉扯於社會、習俗和個體間的角力,只望抓住幾片人家訂定可依歸的安 全網,卻談不上任何可承受撞擊的韌性?

二十四段不知先後次序的戲劇片語,畢竟潛藏著畢希納先知先覺的人民關懷。吊詭的是:畢希納以一種「去人性化」(process of dehumanization)、一種超越時代、還未有先例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特色作戲劇手段,將胡石描繪成一頭早被上下生吞活 剝、失去自尊的人樣「動物」(animal)。他沒有一般傳統悲劇人物一般擁有的「豐偉事跡」或「英雄背景」,更沒有一步步體現「英魂」被揭示前自我映照 的、奢侈的漫漫長路。從歷史追溯,劇場像首次變得如斯赤裸(最近似的要算莎士比亞在《暴風雨》The Tempest 中半人半獸的卡里賓 [Caliban]),在幾近自然而卻又絕非自然的處境下,暴露著小人物那種種既無助、亦不能自己地面對內部鬥爭不休的宿命……

假如劇場是今日僅餘的一小片「人間淨土」,容許你我重整未曾梳理的生活方寸和人文精神,不知重訪這二十四個戲段,可打開怎樣的二十四個檢拾人間精神 面貌的門鎖?假如你我聊是一塊塊不知名浮至此世間、冥頑不靈的「石頭」,其構造只是因長期焦慮、受壓和嫉妒下合成遊過身邊而混合的「塵、沙和污垢」 (“dust, sand and slime”),它的「話語」又可怎樣聽?

一:「什麼是永恆?」[1]

當貧窮催促著行為和神智運動的速度,時間的概念應如何拆解?

上尉:“胡石,你的面容永遠如斯繃緊。一個有體面的傢伙不會如此的……”

當生活逼人,每秒每分,每日每月,均變成進駐身體的詛咒,不停發出警號。時間,猶如永恆的鬼魅:身體,似鋼鐵廠的機輪,不停緊接號令,按誰家無休止的貪婪,催趕連線生產!只是獨缺鍊鋼的機油,滑潤急劇勞損的零件!

體面,彷彿是如斯奢侈的階級玩意,隨「風」搖晃,把人折磨得難以抬頭。在霎眼之間,你我的生活界線,畢竟可以是相互難以估量的尺度!

尊嚴,在肚皮不停鼓動的頻率下,怎能自控?你的「永恆」,在他的字典裡,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二:「世界像已死亡!」

是宿命還是生活,教胡石有著無名的預兆?野兔可狂奔於草原大地,直至最後一根吃完的草!他呢?

人的意識,在長期不平衡爭戰下,身體慢慢累積起種種滋味,傳出陣陣聲音,只是多少人會聽得到,看得見?

安德烈:我怕!

遠眺(可有懷疑自己究竟站得有多遠)!我們的城市,傳來聲音,怎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世界變得如此靜寂?在全球市場經濟催化下的文化盲點,又給一陣陣大事鋪張的節慶鼓聲(或似今日iPhone沒完沒了地重複的叫囂)轉移思索,很快又聽不到誰家吶喊……

在似進還退的國度裡,一切似在動著的神經,突變得虛空,沒有聲音。

當你滿以為將歷史按生產尺度分野和解構,穿梭奴隸制度、封建制度、資本制度以至社會主義制度,對胡石來說,都是「在天空上的火光」,似急著要將他圍剿,將心堵塞……

死寂一片!

可怕的不是死亡!是那心裡、肚裡那空虛的感覺……

三:「是思想令他變得瘋癲!」

手抱嬰孩,理應給他說些什麼?多說自己想相信的!

一場戲,五個人物,各自在身體皮囊窩著的世界裡:

鼓樂領班(Drum Major):制服是他的皮,他相信代表的權柄和背後的魅力……
瑪莉(Marie):她對「亮麗」的東西特別敏感,她相信「動物」的魔力……
瑪嘉烈(Margaret):她同樣有著「道德動物」的觸覺,相信身體不說謊……
嬰孩:(不知是否自願的)被安排沒發聲音!
胡石:不停在眼前移動著的城市,教他相信:他真有理由變瘋!

每個人,都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

思,在心;想,在心。心,卻不知掛在何方,只是身邊人先走了……

瘋,因心入了風!

四:「請觀察這藝術效果……」

場景是一個嘉年華攤檔帳篷外。光,應灑在何處?

當「藝術」只淪為裝飾的世代裡,一首歌、一件戲服、一個佈景、一群演員,或許都成為給故事裝身的道具。但假如這一切猶如「效果」的東西,卻掩蔽不了 恆常人間鄙陋,裝置或表演背後,可不像一把鋒利的刀,刺開偽裝的皮革,暴露出最底層的、最獸性的精神面貌,在喇叭聲中,跳入煙通,盡是「尋幽夜話」,教人 跳起舞,忘記眼前頃刻原是另一次人間虛妄……

要進場或離場的,心裡總清楚:

一切「文明效果」,蓋不住自身動物(animal)的本質!

五:「……依然是一頭動物!」

學醫的畢希納對解剖學毫不陌生。

筆,頓成一把刀;劇場,頓成解剖場。在強光下,人,原形畢露,再掩藏不了本性 ﹣「沒理想化的本質!」(Unidealized nature)一場裸露人底慾望根本的「馬戲」!

我聯想起戴力渣文(Derek Jarman)電影《卡拉瓦喬》(Caravaggio)裡的光和暗,像追繪人心深處不完全露臉的恐懼……

光,全靠暗面而成形,前者像無情的監測器,後者似說不出的慾望:像晚上「黑貓火一般的眼」,全然展現牠毫無保留的心事:拉開大幕之後,是什麼人(還是動物)舉手投足,以最怪異狀態,回歸萬物情理!

世代文明,亦不過如此!

六:「吉卜塞人今夜會再來……」

童話故事,總愛以「他者之過」,解釋成自己犯罪的借口。

「他者」,老是「神秘而又難以相處」的「怪癖民族」……

「我類」,總算來不壞,彷若自大有理!

傳說的吉卜塞人,免不了成為歐陸白人的「痛症」。

(像昔日漢人把塞外的都叫「匈奴」一樣!)

(像「西方人」一直迷思「東方神秘」般,說來教人發笑。)

(像法國人不願接受的阿爾及爾新移民!)

(像不願交回西岸加沙土地給巴勒斯坦的以色列人!)

(…………)

只因鏡裡花,難自控!

瑪莉:「孩子,合上眼睛……看了會盲的!」

向來,我們自欺欺人的能力真高!可憎亦可愛的是:心裡都明白!

可知今晚誰又不能自己……

七:「像條向著牆撒尿的狗!」

人,愈希望做人,愈暴露其動物本質?

掌權者全靠被欺壓者的奴性而妄自尊大,教師、醫生、律師、法官等亦然!

胡石:醫生,你可有見過大自然的雙重本質?

當香港公立醫院醫生平均用七分鐘診症的時候,眼望著電腦熒幕,口如常按慣性規矩問病,手按鍵盤上按鈕輸入數據,卻少看上病人一眼,那刻求診者想「撒尿」的感覺真強!

管你是龍是鳳,「文明」的「陽光」,每像火般吞噬人的精神。吊詭的是:誰逃得過會變成數據的一朝?憤怒豈真不文明?當「文明」的「欺凌事件」和「白色恐怖」可教太陽色溫驟變,向著牆尿或許是平衡體內高溫的即時有效行動。耐性,似牆頭傳來的尿臭,刺激著腎上腺的活動頻率。

「文明」的「餐單」,從來肥瘦不一!

八:「不用慌,只是另一場床上戲!」

誰也不知現存的每一場戲,是否作者心目中的終極版本?

當文字被排列成特定形軌,學者便慌忙下判斷,說三道四……

又或是:當下所看到的,已是修改了千百回真實中幾塊細小碎片罷了!

但一男一女,一張床,兩顆燃燒的身體,還可差了什麼?

只因是「偷情」,看官的心事又違背了眼睛的慾望?

鼓樂領班:眼睛早背叛了你!
瑪莉:哪算得上什麼?怎麼都是一樣罷。

假如道理和道德從來對著幹,終有一日前者的理性能否一日成為解放後者的情慾枷鎖?在社群結集的地方,種種互相監控的規章應運而用,只是從來滿足不了 身體的內涵。細胞拼湊著周遭環境而蛻變著的「合成現象」(synthesized phenomena),每超乎倫常道理可兼容的尺度。「動物國度」,在妄想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中,又荒廢了多少本能脈動,延續繁衍的本性?

誰又在指手畫腳,將他和她火速歸類?

或雙雙自蠶在道德的傳說想像裡,苦不堪言?

本來純粹的慾望,在舞台的衣裝底下,幾可變成另一次「公審」?

你、我、她和他,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九:「脈搏:短促,暴躁,跳窒,不規則!」

嫉妒,從來沒有眼睛!

莎士比亞的《奧賽羅》(Othello)早向我們說清楚。

上尉:胡石,你沒發現近日湯裡總多了一條毛髮?

但當嫉妒變成當下最真實的感覺,教胡石可頓時超越卑微的常軌,跨出每日循規受壓的步履,它或許是教他重拾活著的滋味……

胡石:……一切只因連串思緒。由「是」與「是」再到「不是」之間,「不是」可

怪責「是」在張揚?或相反否定各自的存在?我必須想清楚。

面對胡石,等同要我們學習放下一切歷史、社會、文學、戲劇等幾曾下設的批判慣例,重新訪尋他底脈搏的異像,是否源自知名和無名高壓下必須釋放的挑釁!

脈搏,不是舞台上純粹技術性的節拍!

脈搏,是從角色深處傳送出來的人間物語!

脈搏,又或是吃得太多「基因改造的青豆」而變得節奏錯亂?

十:「妳像罪孽般美麗動人!」

愛情,從來欠奉解釋!

身體是奇怪的緣體:心可變速,眼可變盲、耳可變聾、口可變利劍!

胡石:每一個人活是一個無底洞。向下望,令人目眩!

洞,因黑,難斷深度。人的想像,卻無底,全看「知」的幅度。但又有誰可給你真箇量度到它的長闊高深?跑出來驗證的,都是送人家上斷頭台的「大腕」!

罪孽的「美」,在不知名深處……

十一:「傻瓜!」

據1997年戲劇研究學者Volker Schachenmayr在Journal of Dramatic Theory & Criticism文獻記載,畢希納留下的四十六頁散亂不全的文字,經過不知多少人閱覽之後,留下大量交錯的圖像、符號、場次、筆記、行碼、線條、指引、 接痕和印堂等,與原稿混成一片。究竟哪裡是原稿、哪裡是人家穿鑿附會的紀錄、哪裡是經年不同研究員各按自以為獨特的發現,先後加上種種方便自己編輯而殘留 下的墨水以至化學劑痕跡,隨時空際遇,輾轉將《胡石傳》翻來覆去了多少回?今日剩餘所閱讀到的場景和篇幅,又理應如何真箇看待?難道我們都變成這許多「解 構畢希納專家爭戰團」的一員,擔心落後於人家不成?

胡石: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太熱了。

當「經典」驟似變成一個「美女」被假想著日以繼夜的在遠處花園等著等著,直至傳出鐘聲……

台上某處,似出現了一個貌似畢希納的人物,雙眼盯著台下的,好像在說:「誰說只有胡石才是一名儍瓜?」

十二:「假如神沒有創造人?」

神創造了人,卻從來不完整!靈魂,經常傳來陣陣酸味……

抑鬱,原來是一種傳染性極高的病症

(尤其是世代貧窮和長期欠缺被關懷的人)!

才發現:你我聊是一個個對生命稱臣的學徒:

一生像不知名的狩獵人,

終日目瞪口呆的站著,

觀望時間長河上自身哪渺小的倒影,

幻想著:「假如神沒有創造人?」

才發現:德國人對猶太人的憎惡/矛盾,早在十九世紀初已存在……

(台上舞步不絕,卻沒掩蔽人底怨忿!)

十三:「奔放田野間……」

胡石,一個人,風在吹,躺在田野上,自言自語……

數行字,重複著一些問題,和一些慾望……

(胡石不停在「胡說」是基於一種需要罷!)

(請公平一點,不要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 [King Lear] 在田野間狂吼來與胡石相比!)

這是一場有關「想像死亡」的夢幻戲!

短短幾行說話,卻可以很澎湃、很囂張!

(舞台上的時間,從來不等同文本上的字數。)

音樂,在遠方,不斷的、不斷的在催促得人好不耐煩……

窮到盡頭時,可能是一種容許妄念奔走的「美麗境界」!

(舞台上的「田野」,其「景」都在表演者尋找胡石的眼神裡……)

(文字的意境和舞台框架內的想像,是演繹者藝術上「起橋」或「拆封」的判斷。)

十四:「不斷的、不斷的……」

床上戲,不一定是性交的展覽!

或許兩個人同床,只是一個人的兩面剪影……

不斷的、不斷的、不斷的倚賴著對方的存在,直至

其中一個:放棄回應!

睡眠,為何從不安靜?耳根,仍在抽動的日子,怎過?

(睡眠失調是一種十分複雜的生理和心理交戰的癥狀,箇中可包含著眾多因素,對胡石來說,可牽

連的神經如下:長期因貧窮和弱勢引起的焦慮、失去對長期遭受挫折的心理免疫力、因吃「青

豆」而引起的生理反應、因恐懼妻子離開所致的精神衰弱症、因過多想像充塞著腦海……)

(舞台上的「失眠」,焦點可真在「床上」?)

(戲文,從來不提供一般性資料,它是進入參悟人生某特殊面貌的滑翔跑道。)

十五:「驢化教育!」

小心!任何嘗試以認知貧窮為由的學術研究或藝術表演,很可能是種種進一步體現「驢化教育」的過程和手段(請不要引用詹瑞文的《笑林十八窮人》做例 子):以他人之「驢相」,完滿以表徵數據作合理分析、「張」功諉過、剝削尊嚴的囂張劣行。以動物作實驗研究的過程中,「美麗謊言」或許是「研究員」必須啟 動的人底「非動物意識」!

醫生:各位紳士們,假如我將這頭貓拋出窗外,這生物會如何引用其本能反應面對

地心吸力?胡石?

胡石(追住貓):牠咬人!

由動物再推展將人矮化成禽獸的「藝術/科研行動」,為表現其「內心結構」、剝下「外在形式」的美學或方法論推展,將被挑選的「角色」變成像解剖場上的一張刀:胡石的存在,幾近慌亂得像一頭被折磨的驢,承受「美麗論述」的「崇高理念」,一展自身剩存的卑微價值。

看著幼兒份上,胡石將身體任由展覽!

醫生:胡石,蠕動你的耳朵!

(人總期望觀察到想觀察的事,直至給人提出不同的證據!在此之前,因思想盲點而引起的謬誤,難以為計!)

十六:「難道你什麼也聽不到?」

假如我們將近一星期生活裡聽到的說話做記錄,再從中分析其內容、對話、收聽情境和自己的心理及情智質素,結論會是什麼?

聲。音。可真只是物理世界的玩意?

聽覺,在聲音源起至傳送到中樞神經之間,可能出現的物理環境或感覺物質的偏差是人底無法全然拿捏的事。當中變數,可不獨是道德的問題?

語。話。從來滲著複雜微妙的人底心意情結,難以稽考箇中內涵和真切性……

胡石聽到的是他不想聽到的?(文本卻從來沒「說」沒「話」!)

安德烈聽到的都已傳話?(文字本身沒「說」出聲音的神氣。)

當讀書套入尋常電視劇的肥皂泡沫,耹聽胡石或許很容易墮入日常理所當然的道德判斷之中,少理人物的內在質素,更遑論對之可引伸的人文關懷……

在某程度上,人的確貓狗也不如:

牠們可以聽到我們聽不到的超音波!

十七:「他在流血!」

戲劇事件的呈現每每關鍵在表演者和一眾創作人如何切入視點的藝術。

德國電影導演華納荷索(Werner Herzog)曾用十八天將《胡石傳》拍成電影,他的焦點像很多出版編輯般,試圖把畢希納散亂短促的片段重組,冀給故事找出一個乎合貫串邏輯的出路。對作 品中滲透著的表現主義色彩和有關弱勢小人物心理的探索卻沒半點沾染。或許,德國表現主義興起是文本出現近一個世紀後才成形,荷索只能倚賴飾演胡石的克勞斯 金斯基(Klaus Kinski)本有的「神經質」,去演繹胡石的複雜性格。有關舞台意境,邀請觀眾參與想像的「戲劇空間」似是更值參詳的事,因核心行動理應回到故事中心: 一直像胡石般弱勢及欠缺立體關懷的低下的人物……

胡石(被鼓樂領班打至流血後):逐一件事來說。

對鼓樂領班求成的「一件事」和旁觀女人詮釋的「一件事」不等同胡石心裡眾多想及的許多「一件事」罷!故要「逐一」來談。對編劇來說,這短短的一場「胡石流血事件」,又理應如何理解和呈現?作為讀者或觀眾,看到(或心裡期望看見)的又是怎麼的一回事?

在場面調度和人物演繹過程中,「血」、「妒」、「怒」、「驚」、「憤」、「慨」、「忌」、「信」、「疑」、「惑」等等複雜的情感內容和變化,是戲劇 行動者必須深入探究的事,不是表演本身,而是不能脫離關注胡石的根本焦點課題:作為一個處身如此混亂困境下的小人物,我們可有認真的去理解他的「內涵」?

血,豈只胡石的?在如此貪婪和階級剝削的年代,它的意味可更深沉……

十八:「刻薄的猶太人!」

將胡石與猶太小商人放在一起做買賣,其荒謬感特別強:兩者都是長期弱勢或被歧視者,前者是被剝光尊嚴的理髮小兵,他只想買一支槍……後者是在歷史上長期被剝奪民族生存權利的後代,他只想賺多一點錢……

雙方在工業及科學革命的催化下,因所屬宗教(非基督教/非回教派系)、族群和階級差異,長期陷入受壓迫的存活和精神狀態,各因思考著不一樣的出路而作出相應的行為……

猶太人:……一切都需要錢。狗!

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早已存在,猶太人長期在沒有國家、沒有歸屬意識的環境下,以堅持節儉生活、謹慎從商、族 群信仰、謀求自給自足的個性成為重要謀生之道。他們在商業上「成功守業」的足跡,形成了長期被嘲笑為「刻薄成家」的深遠種族歧見。

在文本三番引用「猶太人」,畢希納究竟意味著什麼仍有待參詳……

十九:「親愛的神,不要如此盯住我!」

胡石、瑪莉(女人)、猶太人。三者都同屬「被剝削者」!

三者的「尊嚴」,就各自階級、性別、族群給套入深層的社會不平等結構中,唯按餘下可啟動的「動物本能」,冀望可超越自身先天性被卡上的道德及權益局限……

挪用聖經,自由選段及演繹其中經文或事跡,是不少人罪咎感的重要源頭。它更長期給掌管權力的人用以搖控道德判斷和操手!它的存在,早成為每日生活的「精神道具」,監察著種種人生舉止!

信仰,又應從何說起?

[想像:十九世紀初德國農業屢遭惡劣天氣蹂躪,破壞收成,加上大量農工未受惠於工業及科學革命帶來的好處,根本看不到改善生活的出口。同期達以文 (Charles Darwin)正在研究「物競天擇」(Survival of the Fittest)的科學論調,社會正面臨重大的價值挑戰,低下階層在道德夾縫中求存,民生苦況堪然。長久以來,宗教依然倚傍著的「道統」優勢,支配著小市 民的精神(及罪疚)行為方寸……]

[想像:今日中國億萬計的農工移動人口,在連宗教的出路也欠奉的年代裡,錢成為他們唯一的「神」!信仰,又從何談之?]

當「神仙故事」(fairy tales)傳到一個「呆子」(idiot)口裡,像孩童般,猶如躺在地上,望著太陽,打量「神」的無窮威力!

北京天安門廣場上曾出現過不一樣的一個「太陽」!

二十:「今天我三十歲七個月十二日。」

母親(生命源流)的印象,從來深刻……

衣物,像記憶體,總會過時:

已變黃背衫。妹妹的十字架。介指。神像。母親的聖經。行軍證。

一切都有其特殊物理的旅程!

(曾搬遷二十七次的我,對物件特別敏感……)

棺材亦然!

(只不知誰將會佔用其中空間……)

(造棺材的工匠可會如是想?)

舞台上的道具,不應是純粹裝飾的東西。

它們,理應也有亮相的「場口」……

猶如時與間不停在動:只是胡石已忍受不了!

二十一:「往哪兒?誰會知道?」

世代相傳,總有些故事不變:

對生命旅程的假想!

假想,原是必須的!否則,日子怎過?

(貝克特 [Samuel Beckett] 最清楚。)

女人和紅色,彷彿離不開對方。

男人和女人,亦然!

直到一日,死亡侵佔整個世界……

直到一天,再沒有祖母說故事……

(這天,似早行近!)

畢希納熟悉浪漫主義是什麼一回事。他,如是在「浪漫」中長大的……

或許直到一日,他在手術枱上把「浪」條裡的「水」抽出,卻看見「狼」的影蹤……

或許直到一天,他在與「狼」為伍之間,看見空中「漫」滅火光,唯再追蹤傳說的真相……

二十二:月亮昇起。看,她多紅!

瑪莉:應該是那一個鎮。哪兒真黑!

樹林邊陲,湖泊近處,再遠眺一個假設的、看不到的、在漆黑中的夢……

或是選擇遠離「黑鎮」,讓頃刻的間離,給自己看清楚「黑色」的形軌……

這不是另一個因妒火而下設的浪漫刺殺場景!

兩個幾曾相愛的人,

雙雙陷入各自的想像:

一個找藉口想逃;

一個仍糾纏在愛的虛妄裡。

時間:晨曦;空間:湖林交匯處;心間:熱和冷正在交戰。

(在今日的國度裡,一切只是建立胡石刺殺妻子血腥場景的「視覺安排」!)

從崇尚視覺刺激的今世代,暴力和痛苦鮮有深度和內涵,更遑論探究作者的文學視野。以今日傳播媒體泛濫的時勢,但凡「具爭議性」的、「具(黃色)新聞 價值」(yellow journalism)的「暴力事件」,誰有興趣關注行動背後的深遠因由。文學底潛藏的寓意和擬象的細膩,很容易被草率遺棄。胡石刺殺行動背後釋放出的 「時代吶喊」,再分不出是人是獸的悲愴,很可能又一再被以肥皂劇的倫理思維,把人又壓得扁平和不實在!

胡石不等同奧賽羅!他沒有貴族的身份!

胡石行兇時說的,沒有莎士比亞的詩化的自白!

眼前是活像一頭因長期壓抑而再沒法保持文明身段的發狂瘋狗,向世界宣佈:

「死亡終於來臨!」之後,遠方男人走近,向世人傳話:「……」

請不要問:「這場戲會見血嘛?」

二十三:「往地獄不用再穿鞋!」

行兇後回到人群之中的胡石,像走入熟悉的地獄裡:

血,終於出場!卻是在如斯荒誕下「亮相」……

誰終唱起歌,眼下世態近似澄明得可以……

胡石:汗水的惡臭,最終都追住你了!

看故事的人,很容易又一次墮入誰是誰非的道德判斷中,彷彿能超然地置身事外!劇場上呈現的「事」,不應是重複耳熟能詳的尋常一二。它是一塊不尋常土 地,過濾人世間「汗水」和「臭味」,訪尋內部的本相。戲劇情景每成為一系列挑戰判斷的「道德陷阱」,教人一邊迷惑於自身恆常擁抱的、自以為是的棋局,另一 邊因眼前「異境」沖擊著平常心理的內在湧動:「或許你我一直是完成這恐怖事件的『同謀者』!」

二十四:「我可是我嘛?」

假如看官覺得這只是另一個有關因妒行兇的尋常故事,一點也不稀奇。身在一個充斥著以故事娛樂為心靈消費的現代社會裡,少有認真的探頭進入角色腦袋, 好奇叩問有關內裡種種。你,可真是你嗎?在《臉書》(facebook)大行其道的今世代,看臉的功夫都被編製的程式和按鍵支配著眼界,誰真箇搜尋支撐臉 孔的「內部結構」?

胡石:「下去(他拋刀入池塘)。它像一塊石往深黑處下沉……」

你和我,或許都只是不能不繼續胡說的石頭,以防自己下墮得太快罷!

自言自語,是重要「胡說」的其中面相……

何應豐/寫於二零一一年六月中旬


[1] 二十四場次是按1988年Victor Price替牛頓大學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翻譯作藍本(其他出版或演出的版本均有很大差異,各自由釐定場次邏輯,亦是讀《胡石傳》最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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