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及笫五十三封。1980102711月1日家」之所終。】
 
記得少年時候,家兄購得的首張黑膠唱片,歌手是 Carol King,碟上錄製的兩首歌成為我日後經常掛在口邊的歌曲,它們分別是Home Again Tapestry。前者曲詞開頭兩句如是寫:“Sometimes I wonder if I’m ever gonna make it home again. It’s so far and out of sight…”後者緬懷生命活像一幅織錦掛毯的合成產物,內部縱橫交錯著細密的、難以言傳的豐厚人生組曲。


將兩首歌套在哈維爾獄中處境,其「家」home的「眼界」horizon)又豈止停留在曲詞局限的情感概念?哈維爾觀照生命版圖,骨子裡讓思考對「家」的想法進駐哲學平台,探討人心內部真實尋覓的住處。人由「家庭」的倫理概念,到生命存在實體所延伸的在地意識和道理,畢竟是兩碼子的事。前者每墮入小學課本式倫理,假設每人均存有家庭的必然性,其「家」和「庭」的內在結構,亦每隨一般概念化倫理和階級條件,假定其內部份子的基本元素,少談箇中人物的個別存在的變異性和可能被扭曲的身分內涵,更少論其環境空間的實在因素和變數。奈何現實與假設,每有著頗多深值斟酌的落差,同時亦深遠影響著成長中自我和存在的價值定位。後者是存在本體的探索,意味著對生命本源的追蹤,企圖明證存在的可能意義。哈維爾關懷的明顯是後者,前者只是延伸後者過程中的斷續愁緒,後者將存在意識由周邊局限推至更廣大的叩問。
 
生活中存在的印象,多憑藉觀察周邊社會及事物現象,編構出一籃子籠統的感覺或概念。如香港這地方,在缺乏廣泛探討文化根源和生活本質的氛圍下,一般人所關心的事恐怕停留在起居飲食的物慾和享樂之間,究竟多少會進一步思考尋常及慣性規律外值得重新學習深究和詮釋的東西?城市裡人間現象,一再受商場價值支配著「家」的概念,其內部真諦,畢竟又一再隱蔽在浮現表象的人物事之間,移動中的脈搏和源流,每瞬間溺在追追趕趕的脈動中,「家」之所終,又一再陷入市場概念下的把玩,單向的鎖定「家園」的裝崁框架,看不清「成家」的根源。
 
《論語》如是記載:『朝聞道,夕死可以。』其「道」,可道卻又非常道,老子早言其所以。人,想「家」,最終似是尋找一個可承載心靈的歸宿:歸物之本源,宿命於其中,可以矣!奈何,知識分子多容易各自假設「道」之「內在形相」,當中默默架構了重重道理,似把尋常眾生之「道」,藉現象概念看成不堪言的「相」?存在,其「道」已早種身心,隨緣延展其聲其貌。阿甲之「道」和阿乙之「理」,每按其「家」之裡外而成氣成形,彼「家道」與汝「家理」,其「終」何向,每看悟道悟理者梳理物事的領域而安其靈安其心。「大道」者,又豈能獨論架式厚薄,猜度他者心中嚮往「家象」大小而論其德?
 
在我居住的村落,九個月前有一對年近七十的農家老夫妻突然重頭開墾一塊荒地,目睹幾個月之間,將廢棄的地變成活田,嘆為觀止。一日走過引水道上橋頭,見老農望著橋下流水,聞得他口中喃喃自語:『唉,一條魚也沒游過!』問其詳,他說:『胡亂開墾,把魚也毒死了!』今日城市發展的道理,少有老農觀天地的內涵。他沒唸過多少書,觀其家,怡然自得,誰能說他沒有「眼界」?他不問存在意義,只懂活幹,天地每日在田野上回應著他的功課。

哈維爾身困圍牆,想家是可理解的。但在他嚮往生活的思索(除思索外還可幹甚麼?)過程中,當收到昔日帶他進入劇場的捷克作家演員 Jan Werich 的死訊,教他想及劇場作為一個給社會覺醒的「靈修之所」,在個人與群眾之間,如何思考自身與他者間拉開眼界的可能。存在的內涵,究應從何判斷?其「家」所終,哪裡不是按個別某時某間和身處的特殊境況下所持的心事,規劃著行動的去向?哈維爾並沒有因 Werich 沒有參與七七憲章聯署而忘記他二十多年前給自己引路所引進的經驗,當人很容易因他者不一樣的抉擇而附加道德審判,哈維爾更關注人底行動背後的「眼界」,各因其經歷,尋覓著那時那間「合理」的生命意義。他如是想,在眾生眼界以外,或許有「第三度眼界」(a third horizon)把我們罩住,將真象隱藏其中!
 
或許,哈維爾所思索的究可真是「大學之道」,其「知止」和「明明德」的心向,如古人崇尚學問之心,究其「家」於「物之本末」?古人如先秦諸子,強調以「賢智君長」制禮制法,「以民為本」之說,容易給為「政」者誤解以「正文」合理化以權自居之心。「明德」,是一生修行;民德,反映眾生格物的現象。今日重觀「大學」者,是必須超越人倫價值,而不是蠶民於先賢或宣教者所言的「理想國度」。大,是一種眼界的重設,追蹤百物心脈交通之內涵;學,師於自然而非局限於人生禮法之道。家,究不是悟萬象而能安身安本的「住處」?可「住」,得「養」之;可「養」,不又是一種修行之「術」?唯佛陀強調「無所住」才得自在之說,其「家」的「國度」,豈真有界有線?
 
眼前的牆壁,只是投影「家」業的「迷牆」!牆的厚薄和採光度,還看身心安「定」安「靜」和安「安」之能力,其可「慮」可「得」,看你可習道和格物的始末。
 
哈維爾的「家」,其物所終,不得不回歸到上蒼的想像。人間物理,一概是物與念頭間衍變出來的「物本變奏」而已,其「家」其「事」,或許都是「庸德」「庸言」之行罷了!
 
02/06/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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