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封。198012月6日。相對無言和一個1966年的劇作。】
 
本來蠻興奮的準備面對奧爾嘉到訪,本來有說不盡的話要向妻子傾訴,哈維爾卻在與奧爾嘉會面時,幾近「相對無言」!他懊惱自己當天的「失常表現」,卻又試圖於事後尋找失常中「不尋常性」的因由,警醒自己他朝面對同樣處境下必須「調適欲望」的需要。


「相對」和「無言」或許是具備多重性閱讀的複雜心理狀態,尤以在充滿前設、身心卻又跟不上去把持情緒的環境下,如何平衡「我」「汝」間乍現乍動的特殊關係,是哈維爾只能在書簡中後設後置的分析。後續的「我」和當下的「我」,委實是不一樣的「東西」:前者試欲按已發生事件後企圖客觀審視「現象中的自己」,後者是曾幾發生的、直接回應事件的主觀體驗。在如是試圖理性整理這個「我」的「東西」,頓變成「對象化」的「它者」世界,循時空轉移,其內涵怎沒經驗著不一樣的「靈氣」?「汝」等亦然!它不獨是「他/她」的存在,更蘊含周邊及裡外一切與之並存的現實。我們很容易抱持主觀(卻又真完全逃不了主觀)的「有限實情」,對「汝」等現象(包括靈驗之物)鮮有透切的閱讀。故「相對」,猶如「四『目』對兩『木』」之相投,其「物」其「象」,還看觀者和被觀的「我」和「汝」等當下寄宿著和投射著的情感現實,不斷調適著、切換著交感進行中可領悟的渠道和方式。「無言」,是回應「相」和「對」間相互凝視「汝」方其中觀照到的「行動特徵」罷!
 
盼望的背後,每充斥著假設,深層影響著思維的內涵。過程中,對自己和他者身處境況,難免一廂情願的設置可能充斥矛盾的方位,將「不配存在」的東西進行篩選或消除,結果,很容易把現場景觀規劃成一種將情感偏向己方的境地。人,每折騰於「自我顛轉」的「世界輪廓」中,歷史只是逆流的「後事實」,卻又屢追不上未來時間的新衝擊,這正是人間想像最脆弱的根源,迴環假想著情志和行動的協進,形成一種潛在的思考痛症,以至成為自身營造的「熱情/信仰受害者」,怎不導致「情感災難」的哀傷?
 
誠然,東西本身不會有「意見」。「意」,聊是心,按象而立之內部言語;「見」,其「目」走動,源於人的立點和會意會物之軌跡,從中假設其「存在內涵」。「東西」只是存在著,除節氣與物質的對流和潛在物理影響,本來沒有其他。唯獨人在動,意亦然,隨之而附加的干預和詮釋,是無止境的。可言之物,卻總填滿無言象氣,看你我怎安之弄之而已!
 
處境如哈維爾奧爾嘉者,在長期缺乏真實相處的條件下相會,有限時空,又怎能一下子梳理囤積多時的複雜情愫,又豈能按程依序的逐一解決?理論,每需要一種距離才能建築成形,但它究竟不是、亦不應是人可以之為存在的憑藉。情結,或許必須存在,才不讓理性挾持肉體的自然感覺,才不墮入精神靈氣的衰退。今日處處強調「功能性」的世代,或視「相對無言」為「功能萎縮」的現象。嘗試以理性整理思緒以平衡被迫害所導致的壓抑情思,哈維爾既不欲被冷卻思想,更避免存在的愛情給理性全然啃噬。無言,因當下難以用語話駕馭的感受,一再勾起與愛人同時存在的微妙感應;相對,又豈能容「先見」糟蹋血脈中湧現的灼熱和興奮(或是「異常冷靜」)?那刻,猶如墮入思想廢墟,才能讓自己不再抵抗自由身體意識!否則,那有限的相聚,頃刻會變成早預計的「一個製作」,追蹤著的只是虛無的「後事實意義」!相愛不是一種仲裁經驗,它每在連串不可能剎時理喻的航道上持續動盪著,在不斷替換「障眼法」的同時,豐富著下一次迷失前必須添加的精神或靈感泉源!
 
相對,是兩個本來獨立個體間的事,既要彼此心思或行動交互進行才可通靈,亦可能只屬比較兩方或甚至只是單方面對另一方投射的意願境況而己。相對(relatively)之下,那天那刻在探監的特殊情況下,除了哈維爾和奧爾嘉二人外,誰能真箇了解其「無言」背後的全面精神狀態?我們僅只依賴哈維爾單方面的「事後分析」,讓「觀者」或「聽者」可借題延伸思考罷了。然而,「觀者」之「見」或「聽者」之「耳」和「心」,亦相對按其自身聯想及的經驗,回顧與不同人「相對」和「無言」的特殊境況,想像「他」及「汝」等的「對」象為何境何物。象,既是一種自然世界運動過程中可出現萬千變化的狀態;對象,還看觀者相對的心事和依據的規律概念,回應出不一樣的「物理概要」!去理解「建築概要」的感情和思想脈絡是重要的,它意味人由「模糊輪廓」到「具體確鑿」的跨越間,或許必須進行一系列假設和辯證過程,以克服一己可以絕對偏頗的感覺或判斷。奈何,當過度崇尚理性而導致完全拿走想像、以「文明系統」之名剔除本質直覺的執著下,剩餘的或許只是連串誤會罷了!
 
談到想像,聯想到哈維爾鍾情的湯姆史托帕德(Tom Stoppard)於1966年寫成教人驚喜的首個作品 “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兩個本來在莎士比亞劇作《哈姆雷特》(Hamlet)中沒人關懷的小角色,在眾人皆視之為完成他者戲劇行動的「小小信差」的「有限條件」下,史托帕德將「經典」解體,將一直理所當然的情節重新「另眼相看」,注入「信差的假想」!相對如哈姆雷特這「偉大角色」,Rosencrantz 和 Guildenstern 的「死人眼界」,又豈會有人重視?世界,卻多填滿像二人般的卑微小腳色,但不代表他們的存在價值便比「主角」小,只是我們習慣盲從追隨「亮麗傳統」的過程中,屢放棄了省思其中可能蘊涵的荒謬,在看似無休止地等待一朝人家賞識的漫長歲月中,忘記了將存在定格,學習審思「無中生有」的想像空間,重訂自身此時此間可能重整的生活視界。
 
弔詭的是,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已被推舉成另一「現代經典」的“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幾許製作將之放入「大劇院」,以示珍而重之的「嚴肅藝術立場」。回想昔日這個史托帕德初生習作,當年只在愛丁堡藝穗節小劇場中展演。「小劇場」相對「小角色」,其味道正恰到好處 ﹣將被一般「投閒置散」或「注定被欺壓」的人物一個「在廢墟中重活」的機會。哈維爾深深體會其中意義,故認為不應將此劇在「傳統劇院」搬演,才可令演員重新重視人物存在的本質。
 
哈維爾在監獄與奧爾嘉「相對」的「無言滋味」,在自己挾持著如此「特殊身分」的環境下,如何理解「(假設)相對自由」的「他方情懷」,或許彷彿看到自己突然陌生如莎翁筆下兩個「功能性小角」被安排的「角色位置」,試圖在「本份」中尋找可見的存在曙光!同樣作為劇作家的他,唯借想像,給「我」、「汝」、「她」重拾出路 ﹣一條從「無言」中細味「思考自己的可能感覺」,藉以想像「人家盛會」以外的覺醒!
 
Rosencrantz 和 Guildenstern 的非比尋常、卻又卑微得教人毫不顯眼的「小小思考」,正合哈維爾那間可沾染的「小小靈光」(絕對不是一種追尋病毒式的「經典救贖」),思索「相對無言」背後本質可能「至情至聖」的存在感覺!
 
他與奧爾嘉在書簡中分享的,正是人家不可能插手的情感領域!
 
03/08/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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