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封。1980年12月21日。凝視存在。】
2010年,出生於南斯拉夫貝爾格勒的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用了736小時30分鐘靜坐和凝視當中願意與她單獨在「靜默」中對望的「訪客」,地點是紐約曼赫頓中心的現代藝術博物館 (Musuem of Modern Art / 簡稱 MoMA) ,是一個名為《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長達兩個半月(2010年3月14日至5月31日)的「現場演出」作品。場景是博物館 Marron Atrium展覽場,地上規劃出一個正方空間,將「瑪莉娜凝視訪客凝視瑪莉娜」的「藝術事件」和「觀演行動」分隔,一切在嚴密保安和眾多攝錄活動下,每日由早上十時半到下午五時無間斷的進行(想像那是一次幾及七十五萬觀眾目睹的「私訪」)。
假如哈維爾在世,以「訪客」身分走進如此一個「演出」,他(和瑪莉娜)會有甚麼感想?存在,於他(和她),又是如何去追蹤和理解的事?一個是以藝術行動規劃的「自我禁閉」,其「訪客」源源不絕;一個是曾前後被迫進入長達近五年的囚禁,訪客及人次寥寥可數。「訪客」的意義,於她和他,委實是兩碼子的事。
回觀哈維爾在書簡中正在直視存在的本質,興起我虛擬二人可能出現的「觀訪物語」的奇想,願藉之細看箇中其詳(謹此聲明:以下實屬虛構,巧合處純粹錯愕之過,無意冒犯二人,或假設其本來智慧),試圖追蹤「凝視存在」當下的兩者內部獨白形軌:
她:是他!
他:……
她:不會罷?
他:這是一個怎樣的「劇場空間」?
她:哈維爾!真的是你?
他:阿布拉莫維奇!都是東歐近鄰……
她:他不是已死了嘛?
他:這地方可真是一個開放的地方?
她:靜下來!心不可以亂……
他:她,這張臉……
她:奧爾嘉會怎樣想?這張臉!
他:她的眼神……
她:我是阿布拉莫維奇!
他:你教我想起她……
她:他不如我想像的重!
他:這麼多對眼睛,像在台上,一種赤裸曝光的感覺!
她:你看來不大自在……
他:幾多人可真如此接觸過?
她:好像早認識你……但又……如此遙遠……
他:如此相隔!如此接近!卻又像已是1980年冬天她到監獄探訪我……
她:這張臉……
他:我只是不習慣這麽多對眼睛,在光亮的環境下注視著我……我理解我必須集
中……我對自處一點也不陌生,只是沒想到在如此境況下……
她:我忘記有沒有看過你的作品,或許我對表演和藝術行動有我的態度……你看
來有點不舒服……
他:在劇場這麼多年,沒想過它可以是這一回事……
她:我不可以墮入任何思想困惑,我必須重新集中用第六感去經驗這時刻……
他:她不會喜歡這裡!這樣的「真實自處」畢竟是主觀規劃的……也許,我早在
監獄學會了如何處理過去習慣和建立新的習慣,焦點在自身意志。支持你此
間行動的意志和我昔日要堅持的恐怕是不一樣的事。肯定是,我沒辦法想像
自己會搞一個這樣的展演,它儘可能只會成為劇本裡一個頗有趣的場景……
她:我的呼吸,跟他的呼吸節奏很不一樣……
他:或許這就是人類性格差異的美麗,造就出迂迴曲折的存在軌跡……我可以想
像於她來說的美麗,一次在雜念中考驗淨化身心的本能和意志,從中體味溝
通中可能的純粹……
她:我,存在於此間。我們凝視著對方。我在你的凝視中,像一面鏡,我看見我
自己,因你透過我的凝視,感受到自身存在的實體……
他:主動和被動之間,人是可自主調適入世或出世的觀照。她的「自我囚禁」是
一種自主的藝術行動,選擇造訪的人,亦被困在早訂立的空間和行動規劃中,
借有限框架,聚焦存在那間(being there)的感覺……但一切又看來太理所當
然,在這規劃背後,運動著一個龐大的組織網絡,將行動本質的純粹突變成
一種展演,一個以藝術之名進行的集團式規劃行動,藝術的實踐,頓變成一
種可消售和具「(藝術)市場價值」的「展品」,所謂「凝視存在」的本質,
必須涵蓋一系列內部和外部空間結構條件,重新理解這特殊建設的「藝行體
驗」……
她:清空,才可進入冥想,這是重要的條件……
他:這一切,都在龐大的人為前設和同謀下才可建築的「虛擬現象」。我在獄中
能面對訪客,同樣(卻又真的不一樣)在龐大人力組織下規劃和強烈監控下
的「會面」。此間的監控場面,更是一種以「藝術」和「博物」的框架,合
理化地去成就館內一個「可接受的」的「行動方式」和「藝術場景」,才可
完成「會」「面」的存在性。這存在實體,在千萬群眾被「妥善安排」相應
規劃的行為和觀察之餘,背後監督著所謂「集體行為」和看似「獨立」的
「行動」,均必須甘願按訂定的「操守框架」才可得以「有效實踐」。框架的
建構和種種相應符合的「行動」,在前提的「綱領」下各按「道德指引」,
成就著「藝」「術」裡外的「無形魔爪」。此間的「群體行動」,看似開放
自主的模式,不比監獄的集團式規控少。分別在行動出發的底蘊,令置身其
中的「行動者」(包括保安/獄吏及觀眾/囚友)進入不同層次的心理狀態,
藉「同謀群策」似的文明,成就「合情會見」的「對望事件」!誠然,這一
切亦近似今日規模化的劇院式「觀/演行為」,是在「你情我願」下成就的
「展/演」事件……
她:這不是很美麗嗎?只有我,和他……是的,還有「他們」……但我關心的是
純粹一種「我在/你在」的溝通,一種回歸簡約的溝通,沒有語話,只有簡
單(卻又委實不簡單)的凝視!每一個進場坐下的身體和掛在上面的臉孔和
精神,是一次又一次的特殊體驗。而他,這樣的一個「人/物」,肩負著不
尋常的「重/量」,究竟一切的「真/實」,其「味/昧」無窮……
他:在如此龐大監控下的「私訪」,委實十分荒誕。人,總愛「集會」!如何在
群集間保存獨立判斷和相應的行動決策是無比的挑戰。我和奧爾嘉在監控下
的「私會」,倚靠是內部修持的神交,才可令簡短的時間變得寶貴。此間你
我的「相會」,在千百對眼睛評頭品足下拉開的「凝望事件」,其「私/密
空間」也許是在乎於直接對象間各自願意付出的「靈交」,判決其存在的內
涵。當存和在的本質,在如此缺乏真實私下對照的寧靜空間下,我(或她)
的意識實體,其浮動層面,深值重新參詳。她會明白我嗎?
她:不要想得太多,此時此間發生著的事件(event/happening),自有其微妙的
相關脈絡。讓我集中在呼吸之間,張開心脈,聆聽一切在語話以外可能打開
的靈和感,重新尋找一種本有的悟知能力。
他:在真實的監獄裡,如何在被監控的境界下重新梳理每日可得到的自在,委實
已是一份「全職工作」。書寫,於我是一種從中冥想的方式,在手指和手腕
移動筆尖與紙張相碰的那一連串發現間,我看見「行動中的我」,當中包括
我的愚笨、無知、暴躁、焦慮、不安和種種從來不完整的性格。行動,讓我
重複學習修身修行修道修心的可能。靜,是一種呼吸的節奏!
她:我記得他其中一封信簡曾許下過的「新年願望」:儘管世界如此,倘若可以
對自己保持希望、信念和令世界美好一點的能力,一切總會找到出路。放棄
的話,沒什麼可打救你!願意踏入我這「舞台」的每一個「訪客」,儘管是
什麼理由,是一瞬間或停留好一陣子的人,包括難能可貴的十歲小童,他們
都變成豐盛生命那連串瞬間的重要人物,打開慣性以外的溝通可能。他們的
呼吸和脈搏,都深深影響了我對人的觀照,就如此間眼前的哈維爾先生一樣。
他:你,作為「他者」的存在,不一定要以面對的「實體存在」才會出現「影響
對方」的局面。生命中多少在每天生活裡「不存在的人」冥冥中存在每日思
想內部,深切影響著自身存在的內涵。就假如我離開這展館,你在我腦海留
下的「存在感覺」,或許會延續一陣子,或跨越時空,影響著我下一次「凝
視別人」的行動內涵。又或許,這「他者」仿如一件毫不起眼的傢俱,從沒
教人上心,那麼「你」的存在,於我又是否有必然的意義?人的記憶,還是
有自主性的,按你我成長條件及處境,加上本質和個性混成的化學作用,周
邊人、事與物的存在性與否,頃自遊進各自特殊的精神國度,內存的多元性,
正是邀請你我一生去思考種種可能現象的觀點和觀念的構成,給生活內涵提
供不少可重整及求尋的出路。現場的事件,又豈真「純粹現場」孕育出來的?
於你,於我和現場在不同位置觀察著「此間事件」的人來說,恐怕已可以延
伸深廣的論述,各按其可閱讀的符碼,在各自的特殊心理、生理及生活條件
下,進行不同範式的「凝視」和「觀摩」。我擁抱的是,就讓每個人走自己
的路罷!
她:在路上,能碰上的,已是十分「不尋常」的機遇。凝視中,「你」和「我」
和「他」,都像鏡子,住在裡面的靈和體,教我深切感動,已六十三歲的我,
又豈止活了六十三個年頭?人、物和事的交配,輾轉合成了多少遍生命場景
和現象?我眼中流出的淚水,其味亦濃亦淡,感恩此間活著和可體驗的人間
美景!不是嗎?謝謝你……
11/09-09/1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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