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郭寶崑踏過的邊缘戲步遊看香港戲劇今昔

何應豐/二零零三年二月初

「隱存在每一部作品的後景裡,只有我看得最清楚!」

郭寶崑在他的《邊緣意象》書序中如是說。今日郭先生已魂歸四海,得道神遊,我們卻彷彿要高談郭先生的人間留影,倚其昔日蹓踏邊緣的步伐和勇氣,細味此間你我身體在香港戲劇旅途上的形骸……

誠然,只有他看得清楚!假如我們借佛學中「意識不滅」的道理引申聯想,在我們今日仍處身於一個生命的持續狀態底下,郭先生昔日的「混沌」、「求尋」與此間登天後的「澄明」,彷彿是人生意識各自修持於循環感染和淨化的覺醒旅程,他留下的,能否從中得道,還看你我的修持造化。

「……劇場藝術總要發展的,總要有前人作廢料,給後人作肥料。」(2) 恕我套用郭先生喜愛的幽默,不是如《棺材太大洞太小》(3) 中所言:「連死人也不留餘地」,只依仗郭先生平日喜歡說笑的胸懷,試圖借他「天賦的輕鬆佻皮」,看可否在「肥料」又變成「廢料」之前,享受那煮燃生命的樂趣!或是眼前看似「廢料」的,正是他朝發展的好「肥料」?

總覺得郭先生那份「輕鬆佻皮」得來不易……

……驟眼似又看見郭先生提起腳踝,滿臉春風的,在我們頭上模倣麗娟(他的太太)那日青蔥的舞步,嘻哈的等候下一碟「乾炒牛河」(4) 的滋味!

「乾炒牛河」是郭先生曾說過兒時其中強烈的「香港記憶」。香港,可能是郭先生唯一能尋索他血脈裡的那點「牛河」騷味的港口。沒想過他竟在病倒前,吃到的不是美味的「牛河」,而是另一種「香港製造」的「藝術發展評審河」(5) !這碟「特級炒河」的滋味,真教他吃得不自在……

他曾問我:「假如你要為某某劇團的未來發展作出抉擇,給我一個理由,令我可以替老朋友做點事……」只見他腦子不斷在轉,再一次發現,郭先生總喜愛替人家找「出路」。看他一生,障礙無數,他卻老是看到「出路」!

郭先生也曾為香港戲劇找「出路」!

人生中可選擇記憶與可遺忘的事情多著,管它只是「尋找貓兒」(6) 的「瑣事」,其中要遇上怎樣的鬥爭,總得找條「出路」!只是記憶何處來?為何選擇記此而忘彼?決定了自身位置後,又如何去找「出路」?用甚麼態度去找?有沒有方法和決心去找?找到了又如何?郭先生也曾問:「藝術是甚麼?」(7) 他用上一生去發現人、生活、社會、文化、歷史和地域間流轉所映照到的「出路」,藝術,應是他最喜愛的人生「出路」!

香港是一個容易燃燒記憶的地方!香港人,老喜愛將「出路」放在人家手上!

近十年來,記憶中香港戲劇的「出路」,幾近停留在「拚力爭取資助」的影子底下,陰魂不散。只怕早遺忘了是「為何而戲」!郭先生曾笑嘆:「香港劇團真了得,百般武藝要項項皆能,兒童劇、青春戲、教育劇以至大戲小戲,都照『單』全『修』!」為的都是用上千方百計去堆砌及滿足數字遊戲?爭取他朝可獲的「全程供養」?劇團的藝術路向與發展,在「搶分」的城池下,唯有不顧臉顏是否完整,速烹速銷?「生存」的「出路」,老是離不開建立的「安全島」,餘下的,還有多少精力對作品和社會多作深入的省思。最後,怕要看藝術工作者的獨立情操,如何招架於大氣候底「密集撈」(8) 之旋風!

當一切創作變成等同裝備或提升「身價」,完全服務於行政策略底下的「增值資產」,藝術心性的修養畢竟很容易淪陷於無形!

相信郭先生一直認識這條「防線」的重要!但對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回歸至藝術那份本有觀照的心事。只有透過創作,才可超越眼前的煩擾怨憤!

郭先生更清晰甚麼時候應學習放手,不再死守於一份「安全感」!

自從香港戲劇走上「專業化」的大路上,各人為其「專業」而奔波的佔大多數,「上位」、「爭取合同」、「維護專業利益」和「埋個好碼頭」是「兩餐」的大前提!藝術理想和路向,似早在「專業化」的培訓過程中消聲匿跡……(香港的「舞台管理系」畢業生在職率最高,有關方面更引以自豪。但他們的「執業」焦點全放在人事及資源管理上,真正用心去看戲、懂得怎樣看戲和有效執行創作的舞台監督,十多年來,碰見的只有一個!香港,就是一個迷信「管理當道」的地方!戲劇,只是滿足行政者能繼續執業或上位的跳板?)「專業化」!竟成為行裡行外爭相吹捧的口號,卻又以互不相干的「非常專業態度」,各自「整理家門」!戲劇,很容易淪為一隻「仿大都會美麗文化裝飾的接駁船」,昔日起航的理想和任務,一不留神便會被閹割得體無完膚!

郭先生寫《鄭和的後代》(9) ,深深明白到今朝仍傳承著閹割文化和意識,深深遙控著今日已白熱化的商業社會……卻難怪昔日香港舞台上的《鄭》劇演員,未能真切關注到閹割背後的意味,因為他們找不到靈魂的所在地!或許,要認真地看清楚自身早被閹割的形骸,得用上十二分勇氣……

是香港人太缺乏鬥志,還是過份容易尊嚴受損,經不起「犯禁」的折磨?或是只怕將力氣放在甚麼意識形態上,看不到可有甚麼「實質的回報」!這可是我們多年低質教育和商管治港哲學下的後遺恐懼症?

難怪郭先生重視教育的素質!爭取不一定是「鬥爭」,而是在同一天空下,學懂找尋「不一樣的星星」(10) !讓它發光……

香港回歸後,「鬥爭」聽來特別敏感,似是一種「禁忌」!整個社會,不但持續昔日港英殖民時期學會的技倆,更日益深化其中種種執法的「法寶」:1. 政府繼續主導一切,方便管理(問責對焦只是緩衝民怨的一種催情劑);2. 保持民主議政的外貌(11) ,裝飾現代社會的民主訴求;3. 極力希望能繼續有效地讓官僚系統運作,高度強化「父母官」的形象,順應「北大人」的「面口」而希冀有所為(中國內地城市政府恐怕早學會選擇性審慎拋開那「中央的包袱」,只要「有貨交」,甚麼「大人前後」,只是掛在口邊的諳語);4. 繼續信奉商機是唯一的社會希望,大量以商人利益主導政策的方向(行政會議成員中有「昔日工運領袖」,只是一個虛假的象徵符號);5. 安全有效扶植聽話的少數精英,給他們三倆盡情享有特種優惠,再讓他們接受任命,方便「溝通」;6. 繼續粉飾民意調查的功能,製造輿論,以達到讓市民參政的假像(基本法廿三條的立法假諮詢過程,可見一斑)。

香港戲劇絕少與政治直接打上關係,部份似反映著以上的體制早成功「深入民心」,「習以為常」?能對社會作較深層解剖的作品,似乎都難於抓住陣腳,連不少大報的「資深」劇評,亦盡應潮湧,以大眾的脈搏為依歸,浮「評」滿地。整體社會文化意識,多少在「電台烽煙節目」氾濫的情況下,頓變成非白則黑的頑劣局面,觀眾在如此氛圍底下,對戲劇世界的觸覺,亦失卻應有的能耐,大大降低思考的空間。我們的劇場裡外,充份反映著對信念危機意識的擺放位置,和創作人與時局當下對話的關注層面。政治體制與人文精神是否永遠掛勾地互扯互碰?我們的戲劇,可有過郭先生筆下的震盪?

我們理應珍惜與社會曾有過的對話,將之累積、豐盛!

郭先生明白群眾與社會的微妙關係,更曾體味政治氛圍的深遠影響。在秩序和背叛的矛盾間,如何保持人格的完整,是戲劇家醉心探索的課題。郭先生沒有因不妥協而遭受的挫折,放棄自身堅持的人格。

曾被「邀請坐牢」的郭先生,在被「任命」為政府文化「顧問」之日,必然沒有太多「幻想」!但郭先生沒有因過去而消極看待這分「差遣」,他真的又「顧」又「問」,試圖將昔日的「鬥爭」沉澱,為文化發展尋找新的「戲路」、新的「藍圖」!

「電力站藝術之家」(12) 是郭先生一次重要和實在的文化實踐體驗,深具意義!2000年開辦「實踐戲劇研究課程」更是郭先生離開前的重點開墾區,他成功將曾經歷的「鬥爭」,轉化為生活與藝術同時創作的力氣(包括舞台上和舞台下的文化的推動),將郭先生這份力氣認真消化、思量,或許可教你我有所啟迪……

但一個人一生中所可能肩負的又可有多少?不難想像郭先生最後為何病倒……

記起郭先生最後踏足香港那天,滿臉倦容。在尖沙咀九龍酒店的酒吧與他「最後一次」的聚面,麗娟穿得很美,郭先生依然是那格子夏恤,笑談「卸下擔子」的輕鬆(諷刺的是:郭先生似乎老愛以承擔擔子為己任,一生奔波)。才知道郭先生早已帶著病重的身軀多時,還得花上額外的精力,為力求評審公正,義務向其中一名香港評審委員詳細解釋香港戲劇圈架構和「行情」,我喉管頓塞,只深切感受我們又可是因另一次的輕率判斷,仗郭先生的情義,卻「疏忽了」早已病危的遠方朋友……

這遍虛浮的土地,因郭先生的到訪增添了片點難得的真切和人氣!

或許郭先生早放下「擔子」的思維,將創作推延至生活,享受其中的磨鍊,否則他完成不了這許多事!

初次認識郭先生是一九八六/八七年左右,中英劇團的高本納先生(13) 搞了一個「戲劇廣場」(Drama Forum),匯聚多名亞洲城市的戲劇家,分享其創作經驗,郭先生是新加坡的代表。隱若仍記得,在眾說紛紜的「港式討論」中,當我們似忘記了如何平衡劇場藝術討論,每對美學與生活上缺乏宏觀與微觀性的透視,自蠶於自家圈中一角,自說自話的高談本地劇場小文化,我們藝術發展的氣度,原來早露了底子(我還記得高先生曾拋出一副無奈眼神的頻率)。郭先生一直仍是氣定神閒,坐在嘉賓席上一角,沉默觀察,最後真誠的分享有關新加坡的經驗和提出華文戲劇的大課題。他言詞簡潔有力,眉宇間盡投射著昔日「知青年華」的「浪漫」與「憂戚」(最少那是我當時的感覺),教我眼前一亮!腦海頓出現了幾種潛意識猜度:他「食古不化」?他依然在造夢!他有原則信念!他深懂聆聽的重要……還無知地以為在獨裁管治下的新加坡,搞文化的可會有什麼真正的人材?才發現香港人可容納的世界很小,眼光亦不夠遠大!滿以為仗著英美國家的強勢文化的臉皮,不用認真地關注到在一個亞洲小國的郭先生?誰沒看清楚,郭先生早已走上自己苦心積慮、用心血經營的戲劇大道……

重溫郭先生昔日的「作為」,或許可令我們自以為「健全」、「進步」及「開放」的香港戲劇旅程作一次較深入的反思。香港八十年代的文化基建,回歸前短暫的「舞台飛躍」,曾真正跨過多少欄河?回歸後的「困境」,又可否觸動出一點生命超然力量,燃點他日的文化大道?我們的戲劇骨子裡充滿著甚麼「仍解決不了」的「怪東西」?

看見郭先生的眼神,微笑我滿肚的怨氣,他卻真的相信人總會有起飛的一天……

只是我還是茅塞未開,依樣地抱怨不休!

郭先生明白每人都有其要修行的關口!

「怪東西」總離不開人底劣根性子!是我們血脈不斷承襲著「醬缸文化」 的德性,解不開,脫不下?或是缺乏那份深切的自省,將一切「肥料廢料」盡情翻幾翻,從中悟道?「怪東西」總離不開這幅土壤依附著的「怪氣味」,默默順應著人家定下的「行政信條」,假設著恭奉它背後的「道德責任」,不敢超越雷池半步?二十多年來,我們的戲劇嚮導早乖巧的與當權者為伍,在最安逸的環境下,不遺餘力地一起製造著大都會應有的「百老匯」夢,以饗一個「動感之都」應有的「高雅文化格調」……

同是像郭先生於六、七十年代開始「發跡」的香港「精英」,早已是今日的當權者。不知怎地的這一「群」(俗語說三倆也可成「群」)早已進入「遊戲年華」,閒來玩弄「古玩」,細嚼那日在留學時期記錄過的「黃金歲月」,借年青的在此間懷緬幾翻!一切文化建構,仿照已變黃的「美夢藍圖」為依歸,對香港社會的內養,缺乏深層的耐性,更莫言以行動體現建立獨立自主的幻想。

從六十年代開始,郭先生已叫喊:「喂,醒醒!」(15) 隨即一連幾個作品因「喚醒」了人家而被禁演,最後郭先生亦因為那一系列創作向「精英宣戰」而被收監!記得在郭先生出殯那天,他的一位老朋友很堅定的向我說(眼卻有難忍的淚光):「拘留釋放後,我再沒有聽到他為那段日子埋怨過半句!那年,他的幼女才五歲……」

《 000么》中的藝冰如是喊:「昨天,我五歲。爸爸媽媽帶我上幼稚園……啊!啊!騙我騙我!爸爸沒有跟我講一聲就走了……」(16)

郭先生深覺那段日子是一生中「良好的靜思期」!

不知為何,香港人很怕靜!香港戲劇也可有過珍貴的「靜思期」?似乎今日經濟寒冬,或許是靜思的好日子!

或許我們沒有學習看清楚自己的念頭和腳步,更缺乏應有的紀律!在長期被餵哺(或等待餵哺)的文化下,對「哺走」出來的「怪東西」又怎會有釋悟的時候?或許這些都是我們這群知識分子的自蠶識見,誤了洞察自然的本有能量,將西方(可悲的多是局限於英美)借來的「理想世界」強加於人?或是忘記了本有的消化能力,將硬銷的軌件重複印製,不思進取?本土及傳統文化,一概要按「市場值」,排隊等候上榜歸類!

當人民的聲音,早被官商壟斷!上上下下,各施其法,為製造著一個可繼續良好營商環境,致力建設一元化社會,方便管理!我們生活的時間和地方,不容易碰上一個像郭先生有真實道德意向、非物質導向和超越個人中心的戲劇家。

真正深入邁向自省的香港舞台作品,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才開始!回歸前的幾年,真的曾有過一片清新境像,各自尋覓的美,穿梭不少角落……

真正需要的是我們如何反思今日的文化和人格的迭結源流,可否放下身段、拾起改善自己的勇氣!?

香港和新加坡各自難逃走向一元化社會的宿命,但兩者曾面對的政治環境,卻有很大的差異!倘若郭先生在香港發展,而沒有到新加坡,他的一生又會是如何?實難估計!前者一直離不開殖民統治文化(今日「特區」背後似乎延續著一種「另類殖民文化」),後者卻早脫離殖民統治,成功轉向政治獨立自主,其地域文化醞釀出一定對社會的自省意識;前者不用面對多種族文化的矛盾和磨擦,後者沒有「大中華」的一統包袱。最相似的是:兩者都嘗試尋找一個可靠的保險箱,安穩地過活,少談文化,多結財源為生活的上上指標……

對出生於中國的郭先生來說,他的一生處於微妙的文化狹縫中間,不斷尋找自身應有的定位。他既愛新加坡,亦深深愛著中國。作為一名成長於如此地域文化的藝術工作者,他以《老九》(17) 作自我的搜索,他看到如何在一個功利的社會中找出平衡,不是旦夕的功夫。隨著社會的變遷與不同價值觀的糾纏不清,既想擺脫填塞在「家族布袋」裡牽扯著的傳統,亦想早日自主解放。結果,郭先生越尋越深,在《鄭和的後代》與《靈戲》中,更進一步解剖人底承襲的扭曲筋脈,那個在《棺材太大洞太小》裡一直沒有出場的「祖父」,畢竟成為郭先生用上一生嘗試追溯破解、又愛又恨的深層意象。

我們今天又一再試圖打開《雷雨》的家門(18) !其中又可仍是昔日「尋春問柳」的滋味?可有新的發現和啟悟?今日香港,還真醉於討論封建的陰魂?還是仍迷戀在五四運動的知識分子形態,食古不化?欠缺新視野!?這三十多年的「進步」,委實艱辛!昔日的《我是香港人》(19) ,畢竟是「一位英國遠來的戲劇教師」高本納先生替港人打開「本土戲劇」意識的重要一步!我這樣說,恐怕又一次中傷了香港戲劇「先導」的自尊心……

發展的醒悟,那怕是來自一個過境的客人!

郭先生重視「客人」的意義!更深知「作客他鄉」的滋味!

面對種族、地域及語言文化交集的新加坡,郭先生很早便正面消化眼前的社會現實。有一次郭先生帶我到一間印度小菜館進餐,大談印度菜的好滋味,聯想到與他一起共事的印籍朋友,和他一直在嘗試的多語系劇場,可感受到郭先生早學習文化兼容、互吸互補的信念。他知道自己「……是華人,講華語,也講英語,也講福建話,也講廣東話」(20) ,而他居住的地方,更有馬拉話和印度語。在今日講求多文化、多語系、多種族,邁向全球經濟開放的社會,郭先生已早走上了一大步……

但骨子裡,郭先生沒有忘懷他底中華的血源筋脈,他只是不斷提醒自己,不可沉溺其中。他一手聚合老、中、青三代劇作家寫成的遺作《百年的等待》(21) ,藉探討孫中山的一段歷史,展現一生試圖追溯的中國與新加坡歷史的交接區,從中體悟今昔政治、社會及文化形態的轉移和得失。最難能的是:他選擇了一名印裔劇作家和一名新加坡土生土長的年輕編劇與自己一起切磋,以三個不同層次的眼界和國度去看歷史的轉移和個性上的質變,匯合於戲劇之中。他深信要將真正的時代感帶出來,必需能兼容不同的文化聲調,立體地拼合那份「不完美」的歷史圖像。

我們的「歷史圖像」又是怎樣?回歸後,其形態可有愈見模糊?

不可說香港沒有努力過,我們的努力可有匯聚成河?或仍是一堆接上一堆在電腦屏幕上滾逐的「活動流程表」?

當劇團的成就指標不知應放在甚麼軌道上……
當劇團日漸變得理所當然地「如常運作」那一天,可會有暫停營業的勇氣……
當劇團「公司化」後如何將藝術與市場取得平衡……
當藝術的思慕停留在獎項的表列和入座的數據之間……
當發現表演正在變質,暗地裡受制於觀眾聲浪的音頻……
當觀眾看不明白,卻未有省思其究竟便立刻懷疑自己……
當專業化/生活/藝術各自修行……
當專業的態度是貼在額頭上面「還有其他工事在身」的告示……
當我們專業的操守充斥著稚嫩的借口和判斷……
當創作仍只不過是另一場要討好觀眾的show……
當我們的簽名運動只為力保得到「如常資助」的保證……
當觀眾看《第廿三戒》 (22)時情緒仿似在看「歡樂今宵」 (23)……
當我們的報紙文化版愈縮愈小……
當我們從不再雀躍多談真實的戲劇問題(24) ……
當我們只愛談戲劇技巧,少談作品的生活啟示……
(當我們今日仍纏擾在這些稚嫩的問題中間,卻沒聽到或忘記再去問「傻姑娘」的一連串「為甚麼」(25) ……)

郭先生曾提醒我們:可真的「不能這樣的」?我們應「不是這樣的」 (26)!

我們今日的「行動」,不是正編製著他朝的「歷史圖像」?但我們今日的態度,怎可能認真地去看清楚這一幅發展中的「歷史圖像」!假如曾流亡海外十六年的孫中山回到今日的中國香港,發現仍沒有一個實在的民主政體,在《基本法》第廿三條立法的「緊箍咒」下,以上列表的戲劇界常規「行動」,他可會哭泣?還是發笑?任何藝術文化「行動」,均反映著當地的民心和生活態度。孫先生和郭先生均與香港有過一線緣,我們可有珍惜過他們「過境」留下的足印?(聽聞香港演藝學院最近派出老師團出訪,目的地是美國狄士尼樂園……)

郭先生明白孫中山一生中「等待」體現民主的意義!更重視如何在商業浪潮中不可放棄追求理想的重要。他以孤獨的行動體現自由創作的快樂!邊緣上徘徊的他,找到了一遍廣闊胸懷的田野,《靈戲》(27) 是驗證郭先生超越了自身民族、文化、和歷史的局限,走向關懷人類社會的最後飛躍。但是來自中國土地的他,仍有著不少故鄉的夢……

郭先生兩個女兒的名字叫:踐紅和勁紅!

在香港出生的兒女,應名叫「涼薄」?或是時候改名「關懷」!

在香港,郭先生可以看到多少掙扎著的「老九」?

才明白,那日郭先生打笑地說:「《鄭和的後代》能在香港上演(28) ,總算曾踏足中國土地(29) 。」遺憾的是:那一次在香港的演出,根本未能捕捉到郭先生文本背後的人文精神!郭先生目睹香港,活像新加坡,一批又一批「鄭和的後代」,填塞在生活每一角落,唯有借「靈戲」,超度眾生……今日更深深感受到郭先生心底的一份孤寂感!

「回家咯!但是我怎麼找也找不到自己的家……」(30)

我們可有認真想過,要一個怎樣的家?誰能看清楚?誰不想看清楚?

或許,我過份嚴苛,將香港述說成一個患上嚴重噩夢的地方(那怕又是「隔籬飯較香」的劣根性兒?)。但那又比一個沒有夢的地方來得強。那怕是噩夢一場,當「你的夢發展到最凶惡的時候,你有一個自救的機制:你可以擰一擰自己或是咬一咬自己,就可以馬上醒來,結束你的噩夢。」(31) 這是郭先生曾提醒我們的。他又說:「每天……盼望著見到鷹。可是我也真說不上我到底想得到甚麼?如果鷹真的出現了,我會跟他說甚麼呢?」(32)

生命正是一個尋求那「貓鷹會」 的建築旅程!戲劇亦然!

生活種種現象,永恆的、無止境的展現著,郭先生是其中形成過的生命動力,精釆的意識花火,看見!或沒有看見?又是瞬間流逝的事……

我們可有準備去「看」和「見」的心事?

後記:這不是一篇論文,只是借郭寶崑先生引發出來的零碎剪影,更反映著自己凌亂的思緒,才發現郭先生一生的思想起伏,都暗存在他的文字創作中間,他的歷程亦是自身一手的生活創作。從中借鑑思考香港今昔,本無可厚非,只是因那日送走郭先生的影像仍近,他的微笑,仍在我的案頭,百感交集之餘,下筆毫不自在。正想放棄,卻因筆墨間的混沌,才看清楚要走的路仍多著……

1) 郭寶崑(1995):《邊緣意象:郭寶崑戲劇作品集1983至1992年》(新加坡:時報出版社)頁:自序xviii

2) 同上:自序xvi

3) 郭寶崑作品。《棺材太大洞太小》首演於1985年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郭寶崑親自執導。香港中英劇團於1987年推介演出,名為《棺材大過窿》,導演高本納,演員李鎮洲。

4) 「河」是廣東人俗稱的闊條米粉。

5) 郭寶崑於2001年8月再一次被香港藝術發展局邀請參與評審戲劇團體三年及一年資助計劃。

6) 郭寶崑1988年作品《尋找貓兒的媽媽》。

7) 郭寶崑在其1990年作品《老九》中如是問,借老九道出:「藝術是溫文爾雅。藝術是詩文書畫。藝術是苦悶發泄。藝術是從零開始。藝術是赤子之心。藝術是沒有飯吃!」

8) 「撈」是港人描述賺錢過活的生態俗語。

9) 郭寶崑1995年作品:《鄭和的後代》由實踐話劇團於1995年8月在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作華語首演,郭寶崑親自執導。同年6月由TheatreWorks在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作英語首演,王景生執導。

10) 在寶崑1988年作品《我要上天的那一晚》內,第6段節曾描述如此的意象。

11) 香港《基本法》分別以第74條對議員條例草案的限制和附件二所規定的分組點票機制將立法會實際執法權力大大削弱,受制於政府的主觀意願。

12)「電力站藝術之家」(The Substation) 是郭寶崑於1985年向新加坡文化部提交的構想,結果用上了五年時間,於1990年9月成功開幕,並出任首屆的藝術總監。

13) 已故中英劇團藝術總監,對八十年代香港戲劇和日後發展有頗深遠的貢獻。

14) 台灣作家柏楊在七十年代曾形容中國人充斥著像「醬缸」般膠著的文化鬱結。

15) 《喂,醒醒!》是郭寶崑1968年創作的第一篇長篇劇。

16) 郭寶崑(1995):《邊緣意象:郭寶崑戲劇作品集1983至1992年》(新加坡:時報出版社)頁:302。 《000么》於1991年實踐話劇團在電力站健力士劇場以英語首演。

17) 郭寶崑(1990):《老九》於1990年新加坡藝術節由實踐話劇團首演,郭寶崑親自執導。

18) 陳敢權作品 (2003):《雷雨謊情》改編自曹禺的《雷雨》,香港話劇團2003年3月葵青劇院首演,鍾景輝導演。作品發展自陳敢權2001年作品《周門家事》,該劇由香港戲劇協會製作。

19) 杜國威作品 (1986):《我是香港人》,中英劇團製作,高本納導演,演員李鎮洲。

20) 郭寶崑(1995):《邊緣意象:郭寶崑戲劇作品集1983至1992年》(新加坡:時報出版社)《000么》篇第8段,頁:302

21) 郭寶崑、Haresh Sharma、張子健聯合編劇作品(2001):《百年的等待》One Hundred Years in Waiting是2001年新加坡藝術節委約作品,由實踐話劇團與必要劇場Necessary Stage聯合製作,導演陳崇敬、黃美蘭,郭寶崑任藝術總監。在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首演。筆者為是次製作的佈景設計師。

22) 是瘋祭舞台於2002年11月針對香港政府為廿三條立法的「即時戲劇行動」,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上演。

23) 香港電視台一個長壽雜錦式娛樂性節目。

24) 最近兩次參與的戲劇研討會(負責組織分別是香港藝術中心及進念二十面體),計講者在內,人數不及六、七人。

25) 郭寶崑1987年作品《傻姑娘與怪老樹》中,傻姑娘曾重複地對大自然問上一連串十多個「為什麼」。

26) 郭寶崑(1995):《邊緣意象:郭寶崑戲劇作品集1983至1992年》(新加坡:時報出版社)頁:124 ( 選自《傻姑娘與怪老樹》篇。)

27) 郭寶崑(1998):《靈戲》於1998年6月由實踐話劇團在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首演,賴聲川導演。

28)《鄭和的後代》曾被瘋祭舞台於1997年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搬演,由筆者執導。

39) 郭寶崑曾嘗試安排《鄭和的後代》在上海演出,但遭審批禁演。

30) 郭寶崑(1995):《邊緣意象:郭寶崑戲劇作品集1983至1992年》(新加坡:時報出版社)頁:320(選自《黃昏山上》郭寶崑1992年作品。)

31) 郭寶崑(1995):《邊緣意象:郭寶崑戲劇作品集1983至1992年》(新加坡:時報出版社)《貓鷹會》頁:201

32) 同上 (頁:211)

33) 郭寶崑1990年作品:《貓鷹會》由實踐話劇團為「電力站藝術之家」製作的開幕節目,郭寶崑親自執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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