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封。1979年11月3日。判決後。】
 
人的意識從來奇妙,豈止是哲學家、文學家、心理和精神科學家狂想的領域!
 
意識,既似主宰着種種經驗,亦同時隨肉身及時空變換,折疊出不同流動客體般意態。意義,在色、見、欲、物、象、質、量、力、性、別、類、形、格、智、障、時、間、理、易、氣、息、向、道等等磨合或碰觸間浮現,亦隨相關之共性或差異,給你我時時刻刻種種自身存在的感覺。
 
讀哈維爾的信簡,時刻展現出作者當下意識起落和浮轉的色澤,輾轉像穿梭於眾學理專家背後多欠奉面對自身生活實體的坦直告白!書寫行動,是作者生活中試圖梳理種種難以完全駕馭的生命精神脈動。肉、身和意、識之間,在瞬息萬變的世代裡,畢竟長期處於妥協和爭戰的雜念中,各自隨有限經驗和移轉的處境,汲取或架設不同法門,試圖在無底意識黑洞中尋覓每一分秒可安身之所……


(正在將一杯威士忌倒進肚皮腸囊裡的我,意識循逐漸膨脹的血管,以為可主控的脈搏,聊是「液體勇氣」支撐下的物理幻覺罷!飲酒前後,意識循行動由自主性滑入不完全自主的領域,與肉身物理拉拉扯扯,其中可「安身」的情意,又是怎樣的一種移動意志?)
 
弄權者和受迫害者之間,其意識又應從何想起?
 
權欲,是與生俱來的意識體!假如學習倫理道德是人類試圖建立「文明」過程中必備的「精神工具」,皆因深知自身存有的物理本質,會應隨條件和處境,混合出百般情意和權力把戲的虛幻。「道」和「德」,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它們每按個別內涵,不時倚靠頓悟或霎時閃念,藉近乎虛無的感覺,冀將「權」和「慾」的形態化解成「道理」,借看似較「合理」的面相,呈現其所可能假設的「內涵」!奈何,理性和躁動,在欲慾和意氣的驅使下,每變體成權術,支配着肉身神經,鑽入各有所執的「文明黑洞」!
 
文明想像,或許也是一種具「酒精效果」的情意,按人工調控着的「醇度」,影響着意識行動的版面和幅度……
 
權慾,無孔不入!由肉身內置的細胞,及至生活中各空間構層,均滲透着權和慾比試的「無明戰火」:孩童的鈕扣戰爭、性別差異的爭戰(包括「床上的戰事」)、家庭的尊卑角力、親朋間的「地盤」爭執、藝文界「人」「鬼」相輕的文字叫囂(筆者自問亦曾幾難以倖免其中)、種種工作組織的權位利益爭奪戰、不同宗教背後每斷章取義的牛鬼蛇神、學術界唯我獨尊的傲物爭辯、社會及國家機器層壓關係的程序主控權等大大小小的無煙戰事……及至軍警介入的暴力流血景象,權、慾的現場,多缺可觀可置可重拾的人文情理……
 
弔詭的是,
縱觀歷史,以「正道」行使暴力的不少於「叛道」之徒!
弔詭的是,

縱觀人道,「仁」「愛」背後,可亦「偽」亦「虛」,不乏以權以慾斷理之流!
 
哈維爾深知真正自強者,必須先學會自悟自省(更重要是認知和正視自己的不完整性),洞悉主管自身自由意志之道!
 
當權者,每以利益為餌,吸納另一顆狹窄心胸的嗜權者,將之植入前線,以替代行使其背後更龐大的威權。監獄及其制度,正是人類「文明權威」的延伸,內置執行刑法官員,在獨裁政體下,更多以恫嚇、威迫、孤立、刑罰及種種心理圈套手段,對待「反動者」,藉以體現權力和擁護的相關版圖。作法、立法、執法、司法以至證法的過程中,遂倚賴當事者的意識和志氣導向,內部情理,隱藏着不少白色恐怖!以「法」之名行動的「局中人」,在既得利益的大前提下,難免順理依循自由詮釋的「工作守則」,履行一切「正常程序指令」下執行「必須政策」!
 
人的意志和識見從來有限,亦多欠自知之明,如是者,敢在規章外論人德行的,其多不自主或受嚴重利益支配下的言行意識,委實應怎依怎從?
 
以龐大組織機器(或「美麗謊言」)作後盾,再藉以無限放大自身行動的合理性,箇中畢竟有多少人能真的保持獨立思考?
 
英國劇作家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曾於1984年以 One For the Road 這個獨幕劇指控獨裁者如何濫用權力,由語言暴力到場裡場外的非語言暴力,將人底存在的權術恐怖,赤裸展示。想像哈維爾身處的監獄,其「文明」程度,亦恐怕難逃其中權力把玩,每天隨時可能墮入「意識恐懼」,對哈維爾的肉身和意識,起落着多少影響,是你我難以簡單估量的!面對如此冷漠,少一點意志也不成!
 
起碼,字裡行間,哈維爾不斷疏通着箇中恐怖所遺留在身心上的情致出路……
 
筆墨之間,像匈牙利電影導演貝拉塔爾(Bela Tarr)的長追鏡頭,細膩記錄着斗室裡不同焦距浮沉着的意識版圖(誰管它以多少萬像素顯現),藉細緻光影,探究顯微之心,悟大道於流走物象,察看世界如何迴轉於肉身週邊及裡外……
 
道理,於哈維爾,一概是以謙卑之心和求真的信念,不斷學習維繫種種「獨立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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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可出走美國!哈維爾卻放棄了這抉擇,自有他的因由和邏輯。對奧爾嘉來說,丈夫的安危似是首要考慮:在當時情況,給哈維爾安排出國,看似什麼也比入獄好!其丈夫卻選擇了入獄……
 
過程中,哈維爾申述自己也曾輾轉反覆思索其決定是否恰當。在獄中書簡,他亦多次因奧爾嘉懷疑自己的選擇,思索不同的路會否不一樣而辯論,明顯最後選擇了「接受審判」的初衷!
 
或許,哈維爾依然擁抱着知識分子的氣道,堅執自身應有的信念和對抗!

堅定之間,誰沒猶豫不決?哈維爾從沒神聖化自己,更不時三番質疑自身擁抱的信念。他坦誠列表浮現過的思緒,最後決定隨判決而銳意自新,尋覓慣性及固有信念以外的種種可能(最少,他如是寫),發展一種嶄新的存在觀感……
 
渴望嶄新,也是一種慾望罷!無慾則剛的美麗想像,恐怕是一場深遠的靈慾爭戰:在肉身戰區內,所曾起動過的思潮,隨意氣湧浪和種種每日入侵的、亦虛亦實的外在物流,在看似已有的經驗條件支配下,起伏出重重充滿怎樣雜質的慾念?
 
理性和感性,在妥協的歷程中,又怎分當下浮動的對錯閃念,按存在的需要,釐清自身理論角力的方寸,從來是每天修行的功課!文字間湧出湧入過的意識體,是哈維爾最起碼容許自己渡過的思索旅程,亦是最值得你我細味的人文精神,感應當中絲絲細密而耐人尋味的生命叩問……
 
「美」國,聊是一個僅能滿足幻想的他鄉!
 
那間牆垣裡外,是哈維爾一生深情感應着的土地,曾經歷的信念爭戰,實教人吸引其中!監房,頓變成一個可靜修的「美麗場所」,給身心進行「自我鞏固」(self-consolidation):在混雜反覆之間,能重拾憩靜,將世界距離重新拉回一個較合乎自然規則比例的國度,思考曾幾擁抱或抗爭過的價值,以幽默和微笑,一新視聽!
 
哈維爾如是寫:不是要改變自己,而是更懂得掌握自己!不是否定曾走上的路,而是更有效去走上隨之而來的路!
 
多年來,如何將自身信念,容許它在每日經驗中呼吸,是哈維爾給我最大的啟發!
 
誠然,之間起伏情意,還需一個願意去明白自己的奧爾嘉!最大的障礙物,無疑是難以駕馭的傲慢,一再隱瞞自己,在真的正視之前,已人事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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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奧爾嘉如何聆聽哈維爾的「忠告」,無從可依!
 
恐怕,一切依稀只是哈維爾在決定自新當下,必須安頓的思想焦距,好讓愛人心事不會成為相互交通的障礙物……
 
哈維爾一再坦然接受,自己如尋常人般,也有埋怨的時候!
 
(能承受如是坦率埋怨的愛情,從來考驗人底仁、愛意識的本質!在玩樂和功利至上的世代,自性很容易變成市場貨架上等待人家議價的慾念貨色,按有限自我嗜好投宿,又怎思哈維爾和奧爾嘉般的愛和情?)
 
 
14-16/09/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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