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封。1980年6月22日。一支中國製造的原子筆和身份的探究。】
 
一支由昔日剛剛邁向「改革開放」的中國製造的走珠式原子筆(ball-point pen),由某不知名的中國工廠(也可能源自「另一間勞教所」),輾轉落入哈維爾身處的監獄,成就了這封書簡的呈現。一支借來的原子筆,亦成為哈維爾第一次手執「走珠筆」的特殊經驗 ﹣因經常漏墨而塗污書紙。看似尋常的「筆墨事件」(最少那是我少年時代每日做家課必然面對的「不完美物理現象」),物象背後,卻隱藏著不簡單的時空、機遇和偶合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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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不是中國人,假如哈維爾沒有借上那一支(強調中國出產的)原子筆,假如他沒有將對此筆的特殊經驗寫下來,假如我沒因此回應閱讀到有關的幾行字,以上一段文字根本不會出現。如是在四個假如的背後及之間,總充滿著無比變數,可追蹤的人和物的故事,或許可足以建築很多理論,甚至是牽涉不同知識領域的書籍。我無意以此「小題大做」,只想銳意借「哈維爾事件」,尋求重新觀照生活大小現象的可能思路,以豐盛此間和彼時的人、事、物間看似微不足道的「偶然碰觸」。
 
存在(being)的內涵,每視乎你我如何進入現實內部,享受其中可發現、發展或覺知的樂趣。一切「事」(event )與「物」(matter)(包括人)的呈現,每承載著微妙而深廣的交織旅程。奈何,假如只憑藉偏頗或狹窄的道德或功能價值看事看物,當中可「遇見」的內容,委實有其局限。存在的內部時空、意識、物質和事件結構,充滿著可築建學問或想像的起飛跑道,就如每一個字的呈現,或筆尖碰觸紙那一瞬間的物理事實等,其中可解構現象成形的渠道,正是人類「文明」累積了千萬年後可延續「按已知的有限經驗」推理,一切「浮現」的「事件」,其「實質」內涵深值細味。
 
深信,沒有那支漏墨的原子筆出現,沒有一定的「中國印象」,哈維爾的書簡結構將會在某程度上改寫。隨每日事件衍生的動脈,哈維爾一概順道接上,開展他那天那刻的書寫旅程。那支筆和那有限的「中國經驗」,造就了文字的局部軌跡,給一個在囚者在局限生存空間中打開了「話題」。人的「身分」,亦隨碰上景物,以他者的存在啟動著自身存有的意識。人、物、時、間,各似遊弋於不同存在版圖,卻同時又交媾著,拼湊出特殊景觀和境況,箇中不一定依循甚麼線性或常規性邏輯,可能只是純粹的順勢而成形,關鍵是如何汲取裡外機緣,悟道其上。
 
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捷克和中國都起了具大變化,在電子產品大行其道的年代,用上原子筆寫字的人亦愈來愈少。昔日誰會想到哈維爾會成了捷克總統,而中國亦成為「世界工廠」(包括毒奶粉及地溝油)。昔日囚禁良心犯的Heřmanice監獄,今天或許多了一點深值追溯的「歷史價值」;不知中國遼寧錦州監獄,一日可有開放給人深探其中被囚禁的「異見故事」?荒謬的是:回首看哈維爾於1975年給當年捷克共黨總書記及總統胡薩克(Gustáv Husák)的公開信:《致親愛的胡薩克博士》(Dear Dr. Husák1 ﹣一封間接令哈維爾入獄的諫言,內容談及昔日捷克的政治及社會問題,所提出的質詢,竟全然適用於今日揚言已「改革開放」的中國社會。其中一段,正回應此間中國及香港鋪天蓋地的只關注消費和狹義的「經濟發展」意識形態背後駭人的目的:
 
「將一個人的全盤焦點放在消費意慾上,目的是要把他編修成一個可任由人家剝削精神、政治以至道德價值的人,將他減低至成為一種只懂追捧原始消費社會價值的簡單容器,以方便改變他成為可以任何複雜形式支配的柔順物資。2
 
弔詭的是,胡薩克也曾經是一個被政治打壓而入獄的人,一朝得勢,竟用同樣手段處理「異見人士」。如是在缺乏公開討論道德公義和社會良知的文化氛圍下,歷史又一再變相的循環著……
 
一支不完美的筆,就在教人最不在意的一天出現,或許談不上「成就了什麼」,它卻確實「存在」過!它的「身分」,對眾人不值在意,卻完成了哈維爾那天那刻回應生活當下思索的重要工具,締造了不尋常的思索空間。
 
身分,在陷入不能自主的危難時,其存在意義更堪細嚼!唯借任何常規以外可俯拾的、看似尋常的一二物象,乘勢而行,冀覓得三倆精神支點,迎難而上。當周邊世界愈來愈教人難以聚焦或冷靜下來的時候,時與物間的巧合,甚至可能無稽的人物際遇,每奇妙打開不尋常時空領域,讓人精神一振!


18/02/2013


1全文可參閱:http://vaclavhavel.cz/showtrans.php?cat=eseje&;val=1_aj_eseje.html&typ=HTML
2 Havel, Vaclav, 1991. OPEN LETTERS. faber and faber. p.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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