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與25間 -《凝。燒》香港教師訪談實錄所思所感一
昨天帶同學到海洋公園看海豚訓練員的工作,可能是場館有點侷熱,期間,一位女同學突然從遠處走來跟我說:「搣時,我想嘔吐……」當下那刻,我只「保持距離」的輕輕扶他到附近的洗手盆。(我承認我有些潔癖)相反,那位正在回答同學問題的海豚訓練員Jason,與同學素未謀面,先放下工作,再溫柔關顧的斟水、找園內的救護隊幫忙。他那關切的眼光,跟我的冷漠,成了很大反差……他的行動,正正引證他口裏所說的:「我們對待每一條海豚,就像對待一個“人”一樣。」絲毫沒半點落差。那女同學後來在whatsapp群組深情地再三跟我道謝,而她似乎忘了,真正照顧他的,是那位海豚訓練員。


同學總認為某些老師的形象和地位幾可媲美偶像、聖人或菩薩。就如昨天一件小事,我想,女同學應該會認為老師在她最需要照顧時,像「超人」現身,為她解決身體不適。但其實我們又算得上甚麼?十八段訪問,讓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
十八段訪談,有同工選擇用真名,亦有要求以假名代替,又或要求拍背面,將聲音特別處理等。觀乎不同的選擇,確看到不同老師的處世「態度」。對於要保護學生私隱而「隱姓埋名」的老師,對於因擔心「將會發生甚麼事情」的老師,確是值得理解,尤其是我們活在今天如此迅速萬變,強大而難測的網絡世界下,就更容易叫人不安難眠。然而,那份擔心背後之其他種種顧慮,使我忽爾覺得我們的工作像「不見得光」似的。是因為甚麼?是因為老師這角色「背負」「積極」、「樂觀」、「有愛心」、「有教無類」、「守規」、「聽從上級」、「有人性」等等數之不盡的條件特質?同時,我們又不得不承認,也不得不面對,在這個每天十多小時的工作場所,跟上述正面的特質出現(無可奈何/逃避不了的)「落差」?是因為我們都不能公開(但其實又不得不承認)學校是社會的縮影,也有黑暗、貪婪、非人性化的一面?是因為「好」學校裏的學生,就不該有輕狂不羈、迷失「難」過又寫實的表現/行為?為甚麼課室前的「我」和現實中的「我」不是同一個「我」?為甚麼老師只是社會上云云職業中之其中一種;我們只是眾生中其中一員,為何要(被迫/自願/甘於)「選擇」過得像「非一般」似的?!在「取捨」下,活得像「隱姓埋名」的「神秘人士」呢?為甚麼當我們認為每個孩子(甚或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我們不喜歡用那唯一的尺子去量度一個「人」之同時,我們也用唯一的尺子和眼光看待老師這角色呢?!為甚麼當每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獨特的「個性」,我們卻把有個性的老師(或學生)用煞有介事的目光看待?
這十八段訪問裏,我發現大部受訪老師如何看待「老師」這身份,如何處理這工作,又或如何對待自己的學生,深受成長時候遇到不同「老師」的經驗(無論好壞、嚴寬等)所影響。我也不例外,還記得我成長路上遇過的老師,在我躲在課室費盡心神「參考」別人的功課,或發掘新玩意和美食,或以戲弄老師和同學為樂時,不會動輒致電給我爸媽投訴;老師怕我晚上到處在街上遊走,會陪我在學校溫習(班主任則坐在我旁改簿,直至工友「放狗」);在我逃避沉悶無比的數學課,詐病走到醫療室,偷取老師放在雪櫃的食物後,老師會暗暗為我善後付款;在我逃學、躲避測驗默書時,老師會為我失落一整天,甚至哭喪著臉;在我抽「金良友」香煙時,老師會寫千字書信給我,叫我要做淑女,要愛自己,還不怕肉麻說,這是因為他很愛我;明明是我懶惰弄得考試不及格(卻不知「羞恥」,一點難過也沒有),他們會擔心我難過而捉緊我手為我禱告(而我還在竊笑);在我輕狂反叛到不成樣子時,老師絞盡腦汁,帶我去看充滿「正能量」的電影;當(他們認為我)找不到所謂「人生目標」,又會帶我去大學站「訂立目標」,又邀請我去他們的家吃飯……中學時代要是沒有他們的關愛,我想我真的一早就垮下來了,又或已經不知「活」在甚麼國度了……
於是,到自己成為老師時,也希望「活像」他們那樣,可是呢,驀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他們千分之一的能耐、愛心、精力和時間。事過境遷,廿載以後的現實環境、時代的轉變,也不「容許」我像他們那樣。今天(其實已有十多年),當我走進所謂的「學校」,竟發現跟我成長時接觸的「學校」似乎完全不一樣。老師從前總聲淚俱下,或以行動告訴我:學校是最有情、最有愛、最讓你發揮所長和創意之地。現在呢?同一名狀的地方,每每在未「發揮所長」時已叫人卻步,甚或叫人漸漸相信/跟隨規條、傳統和階級便是「最好」。結果,除了弄得力竭筋疲,還時常湧現一份莫名的無力和失落感……對於二十載傾盡肺腑的師恩和情誼,那種非物質、持久而深刻的情義,除了懷緬,坦白說,有時還帶點埋怨和質疑……我想老師們實在把我變成「港孩」一樣,甫走進社會,一下子就失去面對現實世界的能力。但箇中道理,又豈是年少輕狂時能一一領會?箇中玄機又豈是人到中年時能統統參透?
看了二十五段訪問,(此刻)最觸動、最撼動我的,是二十多年前教我的中學老師的教育理念仍是這麼堅定,仍是這麼human,對信仰仍是這麼充滿信心,甚至堅信在教學生活遇到的種種都是天父爸爸的旨意。他們在鏡頭前後仍是這麼表裏一致。真想不到廿載以後,他們跟從前一樣,至今仍努力持守老師需要具備學養,需「教得好」等「模範老師」的「專業」「操守」。而我呢?我仍愛和同學相處,享受感受跟每一個生命「走一段路」(但有時會累);我仍會在狹窄的空間,找不同的「可能性」(但有時會困難重重);我仍非常珍惜和善用那彌足珍貴的「自留地」,告訴同學我城的荒謬和不公(可是有時會覺得沉重非常);我今天沒有抽煙(更非常討厭吸二手煙);也沒有再反叛到不成樣子(而且是個頗循規蹈矩的香港教師);也沒有再逃學到被受注視(只是常常在教員室裏發白日夢);我仍然使用「真正」的面書/ig跟同學溝通,跟同學分享自己真實的故事(因為我想時時刻刻做真正的自己)。不知我的老師看到當天如此「麻煩」的學生今天竟做了這種「類型」的老師,又會有怎樣的感覺,會否希望我可像他們一樣有教無類又「事業有成」?可是,我知道,我永遠「沒法」像他們一樣,當然也「不應」跟二十年前的他們一樣……
近年,很多人都說香港的教育制度不知所謂,但無論怎樣也好,作為「掌控和被掌控這制度」(也分不得那麼清)之間的一員,若我們沒有善待自己,沒有誠實面對自己,我們不僅是不知所謂,也只會不知所措,然後,在如此不知所謂的教育制度下,為了「生存」,一天又一天的,苟活下去⋯⋯(當然,是「苟」活還是「筍」活,還是見人見「智」,畢竟老師的薪酬待遇實在不差)
看到很多同工在訪問的鏡頭前後,暗暗流露想脫離「教師」這身份的意向。我們或身不由己,或基於現實的考慮,或感到走投無路,或只差一步,最後仍選擇原地踏步,沒遞上辭職信,是喜是悲,是對是錯,真難以言喻和判斷……若此刻仍選擇這樣「早起床」,這樣跟學生「同學」,且仍重視生命,享受聆聽不同的故事;若此空間的狀況仍不太差,若仍有(哪怕只有丁點的)空間和力氣,而身體又承受得了,與其悲觀面對,不如轉念,快快樂樂的走進學校,也快快樂樂的離開?!還記得我們求職時所說的美好宏願?還記得第一天走進課室的那份興奮和想像?還記得校園內每一個生命跟自己「觸碰」後的感動和震盪?或許,不需「脫離」,只要「放下」社會(更重要是自己)給「教師」這既定的「角色」和包袱,回到「人」的基本,先好好對待自己,才好好對待課室裏每一位,或許,感覺會輕省得多罷?!(至於本身根本不喜歡做老師的老師,則似乎需要誠實問自己「走進來」是「為了」「甚麼」)
多位受訪老師都強調希望學生愉快學習,亦心痛今天的學生的苦況。事實上,今天,無論教師,抑或學生,為了「DSE」三個字,已弄得越來越不像一個「人」,甚或將純真、童心、青春、興趣、情愛、求知慾、瘋狂、冒險精神等,通通都因這(不多於)18%考進大學的機會而一一埋沒。打從出現科舉制以來,「學而優則仕」的風氣根深蒂固。雖然科舉制於清末之後被摒棄,然取而代之,仍是不同名目的考試。我城之所以百病叢生,教師之所以如此辛苦,同學之所以如此痛苦,大概也是因為盲目追求高學歷。但是學歷,與價值觀,與每一「生命」之「精彩」又怎能「綑綁式」「評量」?!(弔詭的是,我們每位老師也是「這樣」透過考試制度而成為老師的)若老師都能放下身段,深信我們只在某些領域比同學「早學」一步,而某些領域則可「同學」「共行」,會否創造更多空間、趣味和動力?若我們仍深信,同學最需要的,不是我們苦口婆心、嘮嘮叨叨的教導;不是我們像補習名師的「摘星」筆記和powerpoint;不是我們犧牲暑假和自己美好生活的補課,而是我們的「看見」,師生間心靈和思想上的相互影響,繼而「創造」不同的可能性,「香港教師」這身份,會否更「輕盈」,更見「活力」?「學校」這原本令人窒息和疲憊的空間,又會否有更多「色彩」展現,更叫人留戀,讓人於此感受生活應有的況味和層次?
(出生於且生活於) hk的一位搣時
書於090717-050817夜
p.s我很喜歡放暑假,尤其是今年悠長的暑假
因為我的上司忘了「預訂」補課時間
也因為跟十多位同學經歷了美好的(和dse無關,但和每一個生命都有關係的)五天工作坊
而我沒見過一個人不喜歡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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