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後續。1979年6月5日。雨天。布拉格萊斯里羈押監獄。】

在獄中，堅持心情美好才寫信給妻子奧爾嘉的哈維爾，究竟逃不了「浮士德」（Faust）的想像！

慾望，對一個學者來說，不亞於升斗市民，只是追求著不同的「物」慾罷！

美、道、德、法、行，如是另一種「意欲」的情結，按文化演變，其「物」其「象」亦按思潮浮動，各自尋覓心眼下的「精品」！如哈維爾於上一封信提及的「果汁、檸檬、芝士、雪茄和可可」，亦按「肉身時令」，牽引著另一重物慾的索求。實者虛者，又安能獨倚物理表象而判斷其價值高低？

文學上，由檸檬或芝士去成就的寓意，究竟離不開二者物理的本質！
肉身的生化系統，對攝取物質的需求，箇中平衡又豈是一二美學理論可完全的「美麗景象」？
倘若再走遠點，
除卻它含有豐富抗氧化的維生素C以外，
由野生及至被人類發現，到由中亞人工種植傳至歐洲大陸的過程中，檸檬
體現上多少和外物交織的微妙旅程？
談到芝士亦然，據人類學家猜測，其出現都是因意外遇上在獸皮上凝固了的牛奶
開始，追溯至植根公元前八千多年前的古印歐飲食文化，及後其發酵歷程，豈止於今日市面的招牌廚藝美食……

人對奶酪和果酸的好求，恐怕又是另一重毫不簡單的人類文化課題！

今夕日常生活，在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歲月裏，飲食的滋味多給「企業化品味」磨平。物之源起，在每日追追趕趕的生態中被遺忘得乾淨。超級市場上的貨色，以便利之名，閹割了自家製造的智慧和好奇。記得祖母沒讀過書，但對日常食用物品，有豐富的內涵和觸覺。想來真感慚愧！

出身豪門的哈維爾，其飲食品味，理應是他人生的必備部份。談道者，多不愛兼論道理以外的芝麻小事。奈何人的整體，一切意識都是牽扣在肉身的監牢，與每刻虛實經驗碰觸，孕育著多面多質多向的大小事蹟。

生活中瑣事，看似和浮士德沒有關聯：房間裏外，卻不乏鎖定的欲求，隨時間及把持價值，尋索著存在可超越本位的落點。誰掌握「入門」和「出門」的鎖匙，看似又是追蹤「權力爭戰要塞」的「恩物」，管你執著怎樣的價值或信念，貪婪遇上好勝心，每成為甘願放棄原則，出賣良知的種子！

難怪哈維爾在獄中想鑽研浮士德……

由中世紀英國戲劇家基斯杜化馬盧（Christopher Marlowe）傳譯和再創作的《浮士德博士生死悲劇誌》（The Tragical History of the Life and Death of Doctor Faustus）到十八至十九世紀德國文豪歌德（Goethe）版的《浮士德》（Faust），以至二十世紀托馬斯曼的《浮士德》小說[1]，各按其時代，浮士德進行著不一樣的演變，折射著歐洲社會如何糾纏在宗教、哲學、知識、產權、文藝和良知等道德瓜葛之間，試圖求尋可平衡求知、物理和神道的「合理尺度」。相對托馬斯曼借一名作曲家甘願染上梅毒換取一生創作靈氣，歌德卻質疑求學者崇尚虛無背後，難以逃避渴求酒肉的慾望。對哈維爾來說，追蹤浮士德正如一個學道者重訪自身走上過的路，再穿梭越過的門度，細看尋求之心和虛慕之本，在浩瀚無底的宇宙知識庫裏，慾望誘惑是何等貨色？在今世代鋪天蓋地的物慾橫流下，誰可倖免於難？

浮士德活在每一知識追求者身上，考驗著你我如何面對利益誘惑和無底慾念。
浮士德從來在你我追蹤知識過程中似閃念般出沒，考試著良知的承托力……

由獄中到1985年發表的浮士德戲劇《誘惑》（ Temptation），可以看到哈維爾求知的立點和力度，其中人文精神，早種在書簡中對生命尋根性的叩問：人的經驗和箇中啟示，是孕育知性每一步的重要基礎！任何以機制或集權式操控思想價值的現象，理應解體重整。

當科學家（或學者）以科研之名，按各形各式利益集團或權力組織意願，對世界進行探究，很容易藉「打工為由」而捨棄最根本道德操守，將體制看成近乎可跨越「神明領域」的狂妄時，一切「公共利益」和「私有經驗」，恐怕早遠離造福人群的初衷！求尋背後，「魔鬼誘惑」或許早種在每日生活中可指涉的人物間，靜待肉身的「神奇召喚」……

在全球企業化市場體制下，梅菲斯特（Mephisto）的邪靈彷彿早換上新衣，以無限量「股值」擴建其可指揮的版圖，大大小小的浮士德影子隨處可見……

肉身和意識，存在像芝士（奶酪）發酵的過程，每日混沌中攝取入的「霉」、「菌」和「乳脂」，實在教人狂覓「專家」驗證，以確保兩者「平衡發酵」！奈何，如何挑選「乳酶」，將每日接收資訊和經驗進行「凝固」、「酸化」、「分離」和「壓制」，及至「最後成品」之間，是任何知識追求者面對生活異變和意志的考驗，亦成為鑑定「產品質素」的重要內部元素。

對哈維爾而言，牢獄被轉化成思考浮士德的靜修所，方便重塑自身擁抱過的一切一切！

只是，如他對奧爾嘉說：「一切沉鬱留給自己！」
（猶如要做假想中一個典型的男人，甘願承擔一切一切不成？）

27/28-08-2012

[1] 據記載，哈維爾在監獄曾申請過歌德和托馬斯曼的《浮士德》作品，但最終沒有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