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及第二封片段。1979年6月19日及24日。布拉格萊斯里羈押監獄。】
公開的私密書信,從來經過編輯或刪剪。
它的不完整性,意味著:一、原作者(或收信人)選擇性公開內容;二、部份內容涉及私隱或政治敏感課題;三、為保護有關人士(包括作者及收信者),必須作出有規劃性編輯;四、所有經監控和審核的信件,到奧爾嘉手上時,已殘缺不全。
讀信,從來吸引。因有具體對象,行文較直率。
(也許,那種進入特定生命體卻近似偷窺的狀態,從來吸引……)
只是,哈維爾面對的實情與尋常書信有別:每一封本屬私密的家書,必須先經第三者審批內容,才得以(局部)通過!因此,今日看到的書簡,是基於種種既特定、亦微妙的「先決條件」下完成,箇中破落片段,恐怕是必然的部份。加上奧爾嘉同樣是捍衛人權、有份簽署七七憲章宣言(Charter 77 Manifesto)的「異見份子」,哈維爾為保護任何可能牽涉的同道,書信的「敏感度」可想而知!
對當時已是第三次被囚禁的哈維爾來說,能及後回收到如此「信物」,實在是另一種豐收罷!
對同樣身處不尋常處境、隨時有被收監可能的奧爾嘉來說,「信」和「物」的意義於丈夫和自己,又是怎麼樣的一件事?
世間在囚的已婚異見者,如何把持其特殊關係,恐怕不單是雙方的課題……
多番被囚禁後的哈維爾,書信行間,坦然感覺自身有著強烈的宿命感,內心複雜難禁。但深信以經驗成仁的哈維爾,藉書寫整理任何可能令人消沉的思緒,借行文自強信念,將不利處境化為磨練心智,化為學習承擔任何可能後果的必須過程……
沒有奧爾嘉,這份氣概或許會不成氣候!
哈維爾從沒否認這第一任妻子在他人生中的重要性!
行文,猶如進入實體行動,自覺地給生命定義、著色。書寫,是一種需要,於哈維爾而言,或是一種必須梳理自身本質性格和行為信念的過程,肉身和意識的對話,是鞭策下一分秒自省和行動的過濾器!
而奧爾嘉,倘若沒有一定聆聽的容器和關愛,哈維爾的書簡內容,應沒法如此自由自省、自如自在,連自性和自私也毫無保留的暢所欲言。
哈維爾深知人底的不完整性。他嘗試透過溝通(故勿論如何艱辛),讓你我更接近事實的本質,哪包括人作為動物本質的不定性。道德情理,絕非盲目按「祖先口徑」搬弄的是非課題!在不斷流轉的人生長河中,如何超越自身愚昧和固執,能在迂迴歷史和眾生繁雜間洞察片點端倪,已是每字每行間自修的起點……
對像我般遠隔重洋的香港讀者,想到今朝大陸境況,百般滋味在心頭……閱讀,變成給自己重新思考今夕世道,試圖藉以重整日益破碎的生命信念罷!於是,又難禁胡思亂想,慨嘆生命中沒碰上一個如奧爾嘉般的對手……在狂妄和犬儒般自嘲自諷中,更甚是看見自身的性格缺陷,主宰了生命旅途上碰上的人和事,影響著每一抉擇和行動,當中,似沒半點哈維爾的胸襟!
走著。看著。在書叢中爬行著。映照出自己在大觀園裏站立的影子,在萬千世道間蠕動,才明白,每一個人,都有他眼下的「真相」,全賴箇中各自對行動的忠誠,奈何在耳濡目染的路途中,「真相」亦隨之變形變質!
異見,每從「異相」的概念下萌芽,在慣性和焦慮的催眠下,不自主的與自身即時或假想的長遠利益交戰,兼容之心,亦隨之溜走,溜走……
左中右之間,何以看不出千般角色:
政治,在種種主義紛飛的世代裏,各按其權益位置,呈現出種種罔顧自然力量的虛妄;
行動,僅只是各方按自身傾向的訴求,抽驗事物形勢,試圖掌控人類社會的步履;
因果,隨時間和空間流轉,各門各派又頃自按門檻立論,鮮有通識通向的閱讀;
解放,循各方不同持份者的策略和理論,按其粗暴綱領,將一個本質複雜、混沌和充滿不定性的世界,一一「改革」成政治工具,宣揚其「神聖行動」!
詮釋,頓成為關鍵的學問:在「傳承」和「統整」之間,重新觀照生命萬象交織的本質,學習尊重每一生命體的存在和特殊體驗,悟大道於其中……
由異見者及至成為捷克總統的哈維爾,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歷程?
前者和後者的角色,各自身陷何等矛盾,是深值思考的課題……
同樣強悍的奧爾嘉,又怎思二人走上過的路?
重讀書簡,似是尋索箇中「異常」的其中起點,審思求學求道求德之間,肉身和意識如何持續交鋒,絕非傳媒粗略一二可明瞭的故事!
突然想到:
因「異見」而被囚的人,能走上哈維爾的路應是幸福的!
他教我想起能一一復見光明的昂山素姬和曼特拉……
(誠然,「幸福」和「光明」的尺度何如,只有當事人才清楚箇中滋味……)
但
他們
都是
世界眾多因持不同政見而被囚者中
極少數倖存者!
他們的「家書」可有健全曝光的一天?
(或許,先讓我們重讀安妮法蘭日記再開始罷……)
28/29-08-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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