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墨西哥年輕電影導演雷加達斯(Carlos Reygadas)三年前的首部作品《天地悠悠》(Japon)不單曾給我找回 電影裡早遺忘了的興奮,更教我重拾大地無限淒美的想像。三年後的第二部作品《靈慾荒原》(Battle in Heaven)卻又把我拉回到今日現代城市發展裡赤條條的的呆滯,將靈魂暗角坦露,凝視它底一條條扭曲、卻妄想救贖的生命!由尋找死亡的昇華出口,重回到 面向死亡的孤寂和妄念,生命本體,仿似是唯一剩餘的「宗教」,沿失控的(卻依存著的)肉身,爬上自構的夢梯,在城市的靈慾荒原中糾纏著原罪的面相和人生最 後的出路!
人,花了多少征戰在假設的「死亡願景」上,胡說「未來」的「應有面相」!
終點:「聖堂」(church)?(按希臘原文Ecclesia一字追溯,本意指一個給「被召喚的人」聚首的地方!)但誰被召喚?誰釋放訊號,牽制 著坊眾要「朝聖」的生存神經?或者,一切只是人底自我勾劃的美麗想像,藉以建構其「高尚存在」的「虛榮信念」?當「信念」被引申成延展權慾的跳板,「聖 堂」早被建構成另一「法定機關」(institution),以「遙控靈符」理所當然地築構「『教』堂」的面相,借安撫為藉口,吸納所有已喪失意向或生存 力氣的「善眾」!生活的刀鋒卻早插在他們被赤裸剝削或搾乾的心肝上。血,一直往內流!
「教堂」的大門,彷彿像一五零四年後中世紀荷蘭畫家Hieronymus Bosch筆下一幅名為《人間晶點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的三聯圖(triptych)外的一度「屏風」,門上繪有一個平面而浮在大海上的圓形版塊,意味著內裡暗藏著地球上的「人間」面相:左為「伊甸園」(Garden of Eden)、 中間是天堂(Ecclesia’s Paradise)、右為地獄(Hell)!展示的三重生命想像,不獨是三幅觀照人生的浮世繪,畫家更處處以超現實的視界,解剖人底存在的荒謬!才意味 「靈慾荒原」上的血脈已深植於五百年前(或理應更早)的祖先骨頭。今日雷加達斯只是放大其中一二荒誕,直擊墨西哥城內猖旺的「人間晶點」(Earthly Delights)!在「發展中」的國度裡,如此墨城、如此猖旺、如此人間,展轉把我拉入中國大陸此間的情慾面相……
「世界」的「緣起」,似盡埋藏在那不會說謊的身體,按其脈動紋理,吐露著此間靈慾盡處那孤寂無援的無奈,苦悶地拉扯於罪咎和妄想之間,直至最後於審判前,卑微地「屈膝而行」,冀覓得一刻心靈歸宿,好讓情慾得到最後的釋放……
電影的「內涵」,正是「天堂」和「地獄」之間「口交」1前後的「生命進行曲」,在市中心每日升旗和收旗的儀式拱托下,暴露其光怪權力底充滿複雜矛盾、卻又無力反擊的命運狂想!國旗,作為權力最高象徵的符號,委實大得有點過份!觀禮之背後,黑暗掩藏了落魄的面容;國歌,頓似殯儀喪曲,追思著此間墮落亡魂……
靈魂的救贖,只是「局限配額」下借足球比賽「自行解決」的無聊情慾!
肉身,在貧困及腐敗體制的絕景下,早給綁架至靈慾荒原,等待最後死亡的淨化(不管男女老少,無一倖免)……
「靈山」之上,四野燎繞的究是工程車的廢氣還是高處煙霞,實教人再弄不清楚!只有一副副呆滯臉孔,屈在一輛又一輛超載的汽車裡,等待往下一站進發前的小休,重整行裝上路,繼續尋找那失落之墓園……
空白凝望,聽到的只是微弱的呼吸……
如此境象,教我聯想起前衛電影工作者瑪亞狄倫(Maya Deren)2,昔日情迷海地(Haiti)巫術,拍下當地古老宗教儀式和記錄身體版圖的特殊意義;更教我重溫英國前衛電影人Nino Danino於一九九八年拍攝的Temenos(意 指「聖地」),那探索「瑪莉亞神蹟」的深遠影像,教我重新學習尊重大地本來的奧秘。兩者同屬女性,同時借遠古宗教遺下的足跡,尋找生命本體應有的淵深脈 搏。前者對身體的細膩觀察,後者對自然景象的深情考察,與雷加達斯這個男人那幾近殘酷的靈體告白,對照著人底兩極的關懷面向,各以迴異的視界,引證出連串 存在的問號:
靈,像一面鏡門!打開了,看到的是甚麼?
慾,在歷史版塊上勾尋著兩極的軌跡:一邊清洗罪孽,一邊渴求無盡的激情。最後,豈真要分勝負?
我思、我想、我顧、我望、為何我依然不自在?
國、家、人、地、物,又推拉著怎樣的荒謬理據,各自迷走在自建的意識沙漠裡,可有看清對方的欲望?
(卡繆(Albert Camus)的「荒謬人」(absurd man)頓時浮現……)
誰在拒絕去認知、去參詳、去生活?最後自我碰上征戰的「護土牆」,在意志的詛咒下,自食其果?
自由?卻自蠶於「追求自由的信念和行動」裡,從不自由!
統一?究竟要統一甚麼?
原來,完全,虛假而不真實!背後,委實光怪陸離!
身體,管它高矮肥瘦,從來有性有情!怪意志的奢狂,綑縛心脈於妄自尊大的理想底,無謂的痛著!
在連造愛也乏力的日子裡,愛在心坎的,究竟已變得呆滯而殘忍……
荒原,可就在我居住的靈體裡,瘋狂自燒自乾自焦自憐?我的「聖堂」,根本沒看見人的蹤影……
瘋子日記110406
1 電影的開首和結尾,是一個口交場面的「兩種面相」。
2 瑪亞狄倫(Maya Deren 1917-1961),原名Eleanora Derenkovskaya,生長於俄國大革命期間一個猶太裔家庭。五歲移民美國,十三歲在瑞士升學,一九三三年回到美國攻讀新聞學。一九三六年因接觸海 地舞蹈家及人類學家Katherine Dunham,開始對宗教、身體和舞蹈發生濃厚興趣,後碰上她的第二任丈夫-捷克電影工作者Alexander Hackenschmied(後人多簡稱Hammid),開始以一部16米厘攝影機進行創作。她於一九四三年拍成的首部作品Meshes of the Afternoon, 開始了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前衛電影的發展。她及後的作品,影響頗為深遠。在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五年間,她曾先後在海地(Haiti)逗留二十一個月,深 研巫術(Vodoun),更參與及拍攝其中儀式。後更被當地土著奉為愛神烏素莉(Erzulie, the goddess of love)。她離世時才四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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