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90)曾問:「人為甚麼會不經思考便立即參與他人的困難和痛苦,並為他人犧牲上自己的性命?」假如說這是人底心理上的危機,不如說人為求體現「真實」(內在的/形而上的),以自身生命追求與其他生命個體結合一致而衍生出連串「非比尋常的行動」,希冀可縫合、突破、完成或補足個體生命的存在局限和與他者由肉身以至精神上的「分隔」。根底上,愛人,尤如愛自己!愛人,尤如藉他者以完美生命意志與表象合而為一的欲望。在我們的潛意識裡,似不由自主的感應著世界任何虛與實(有或沒有生命)的物質,深覺一切本來就是人的一部份。生命的悲劇,早種於發現當下個體的不完整性,在屢陷入時空錯置的現實下,加上對自身缺乏深切理解,最終自蠶於為追求純正而搭建的道德規律中,看不見慈悲的出路!尚‧哈辛(Jean Racine 1639-99)的《菲爾德》(“Phaedra”),不但承襲希臘神話栽種著人類對自身存在懷疑的文化呼喚,更進一步徹底呈現人底慾望的宿命,對之尋求更具體、簡約而有力的剖析及控訴。

鄧樹榮給香港演藝學院學生導演的《菲爾德》,在一群血氣方剛、幹勁充沛的年青演員的精神脈搏下,呈現出一種現今香港社會多有意或無意間選擇去遺忘的「道德意志」和生命力氣。大提琴的優雅與年青人的赤熱,彷彿將我從遠方傳說拉至跟前(舞台上高掛演出與現實時間同步走著的大鐘不斷提醒你我當下存在的實在),在赤裸裸的一片(從來不是/亦沒打算穩定的)白茫茫裡,重新審視割切於眼前人底狂熱追求著的慾望剪影。此間,誰不是擁抱著自己(或他者身上那另一半的自己)?故事裡的人物(故勿論是神人、夫妻、父子、主僕、情侶等關係),各相對的深鎖在對他者「關愛」(或溺愛)的慾望之中,以完整自身假想合理的存在「真實」。「敵」人,就在那大鐘下投影和活現自己的遐想中!自己,畢竟包羅著眾角色的總和,原來誰也逃不出誰的生命軌跡。只有今日迷失於追趕作業的城市脈動,又選擇丟棄與大自然結合的本性,高架自身「偉大文明建設」的狂妄,又一次忘卻昔日神話裡傳出的「內在真實」力量,多一點欣賞大自然統合生命的智慧……

當我選擇不再去想演出的「實情」,而是因循這群充滿表演慾望的身體,一邊感應著那難得直率流露的感情,一邊勾劃著那闊別良久的「古典魅力」和它底依然可著色的「現代意義」,我又依稀回到一塊被棄置多時的文化荒原,再次激發骨頭裡力氣,試圖在窒息前盡情滑行其上;當一台戲不再依賴或過份關心那份世故的「好看」技倆,而是容讓觀眾(更視乎觀眾是否同時容讓自己於眼前砌疊的「藝術空間」)重新進入生命的原動,它的所在得以再一次從心而起,遊弋至劇場系統以外那股不尋常的感覺和動力,遠征那消費系統以外仿似唐吉訶德般冒險精神,再次尋訪心底曾盲從附和的慾望號「巨人」和「風車」,挖掘今朝你我隱蔽冥想的冷漠根源!

不知戲裡的年青演員真箇明白或消化少多少在舞台上(及排練過程中)所經歷的一二,但我看見的是一份在演藝學院內似遺失多時的、不尋常的真摯力氣。倘若從《菲爾德》的表演經驗中,同學能將自己拉回到生活裡,思考作品與今日文化可依然扯上的點點默默關聯,當中借角色及故事表裡提問過的「生命課題」,或可賦予自己他日作為一個「文化傳道者」的其中重要裝備!

尼日利亞詩人賓‧柯卡利(Ben Orkri)當談及一個「說書人」(storyteller)的責任時曾強調:一個說故書人必須在說故事之前先認識清楚自身及故事間千絲萬縷的文化構成,才可洞悉故事表述和呈現的方法、精神和態度。假如《菲爾德》的精神面貌,聊是另一次慣性「年度常規表演習作」或是給公眾提供的「消閒節目」,又豈要用上同學如此的十二分力氣?究竟《菲爾德》承襲的「神話面貌」,經過了自希臘至此間香港的文化轉移,其中依然深值你我反思的生命論說,多少成功植根心底,啟發另一個時代裡可能重新建構的「新文化夢」?深信香港故事的傳承,就在每一代間如何拿捏與文化相連和接軌的方寸,跨越表演的單純和迂腐的消費脈搏,重拾點點對人對事對文化閱讀的關愛。

昔日神話的構成仿如填補上今日神話迷走的苦困,重燃起一個僵化多時的夢,將生活裡「時」與「間」(包括身心及社會裡外)的內容重整。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在他的著作 “The Power of Myth” (台譯《神話》/朱侃如譯)提醒我們在「每日我們既依靠生命、亦同時吃掉生命」的物理過程中,如何從中學習調和當代你我參與生活的心靈方位是每日重要的生命功課。慾望的黑夜深淵,正是晨曦前必然途經之地,看你我何如正視神話裡早披露的生靈面貌,從中參照啟悟!

《菲爾德》的慾望,如常燃燒著……

《菲爾德》的同學,卻給我看到片點久未燃亮的文化曙光!

瘋子日記22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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